有一种人的状态是,在哪里都没有家的感觉 | 专访

亿通速配 万生优配 2025-08-28 3 0

界面新闻记者 | 丁欣雨

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全职写作之前,马华作家林雪虹在北京当老师,有一次老板送了她2000块钱的宜家购物券,她买了6个盘子和6个碗。

直到两三年后,林雪虹才意识到家里明明只有她和丈夫两人,完全没必要买这么多餐具。这个习惯性的举动,要追溯至她的童年往事。她是五个兄弟姐妹中的老三,母亲要用很大的锅做饭,才能喂饱孩子们。成年后,林雪虹并不常做饭,但她喜欢买大号的餐具。即便已经离开家乡20年,她身上依然留存着来处的痕迹,她在偶尔觉察到时依然会感到惊讶。

近些年,连续发现自己跟母亲的相似点,令林雪虹偶尔脊背发凉,当她被贫穷的恐惧击倒,走向彩票亭时,她又想到了母亲——这个从前最爱记账和用金钱衡量一切的女人。在母亲的生命因晚期胆囊癌定格在63岁之后,林雪虹重新回望这段关系,计划之中冷静克制的情绪根本不受控,嫌恶、挫败、绝望、遗憾、怜惜,尽数爆发。她用7年时间完成哀悼散文《林门郑氏》一书,她写到,“你看你,多像她。你终究是你母亲的孩子,不管你愿不愿意。”

“林门郑氏”是灵堂暂时储放母亲遗体的冰柜上的标签,母亲名叫郑锦。她从童年树林的高脚屋里逃离,辗转去了马六甲和新加坡学手艺,回乡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裁缝。但她也因婚姻的不幸、家庭责任的负担还有陈旧的传统观念裹足不前,最后缠住她的是疾病。作为上海书展文学周的嘉宾,在接受界面文化采访时,林雪虹在提及母亲时多次哽咽,“很多人的生活真的太琐碎困难,我们在还没有完全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之前,怎么能够轻言指责她?”

林雪虹,1982年生,现居天津

01 “这个女人跟我这么不一样”

界面文化:你曾说你原以为自己能像一个医学人类学者一样,旁观母亲的生病和离世,是什么让你感到自己和母亲是比较疏离的关系?

林雪虹:我妈妈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她是一个现在我们说的所谓很传统,重男轻女的人。我弟弟跟我只相差三岁,我们小时候黏在一起玩,弟弟的朋友就是我朋友,什么东西你都会要跟他比较,但你一生下来,到三岁刚明白这个世界一点点的时候,你就有一个弟弟,弟弟明显是宝贝,你已经习惯有一个比你更重要的男性夹在你和妈妈之间。

再加上20年前我就离开马来西亚,受教育之后发现她有很多东西是我不满的,厌恶的,比如她对男性的依恋和依赖这一点,是我一直很看不下去的。小时候还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后来上大学,接触各种主义,你就意识到家里这个女人跟我这么不一样。

界面文化:你有没有尝试跟她说出你的想法?

林雪虹:小时候我被放在这样的环境,没有所谓的觉醒,我隐隐对这些东西敏感,但我没有能力也没有知识去帮我明白这个是有问题的,但不舒服的感受是存在的。

林雪虹和姐姐们还有母亲的合影 受访者供图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觉得我一直要顶嘴,即便有别人在,我也想要动不动说话刺痛她。她生病前一年我弟弟带女朋友回来,我知道她非常看重这个事情,他们商量去外面吃饭,我会有意无意表现出不在乎。但平时只吃200块,这一次因为有女朋友来了要吃400块,我就会故意戳穿她,平时不是只吃200块吗?我会想要让她难堪,或者想要让家里的真相让外面的人知道。

我们家里女孩子的内衣裤不能放洗衣机,因为洗衣机里有弟弟和爸爸的衣服,所以要自己手洗,这一点也令我很不能接受。后来我写在一篇小说里,女儿等到夜半人静,妈妈睡着的时候,她去卫生间故意把内衣压在桶底,把她跟弟弟的内衣裤掺和在一起。我会想要换个方式抒发出来。

界面文化:你为何常在书中用“怨毒”这个词?

林雪虹:我高中有一次跟她有冲突,我一直在反驳她讽刺她,她就说你怎么这么会嫉妒别人,嫉妒弟弟。当时我很懵懂,还没有自我意识,但我有情感,能明显感觉到她对弟弟的爱,可我无法明确定义我的做法到底是怎样。然后一个比你有经验的长辈跟你说,这叫心里有怨毒,你是一个嫉妒心很重的姐姐。我当然也希望自己是一个品德比较好的人,可是我却有这个情绪,没有办法安放。我也就接受了来自她的判决,把这个词语吸收过来,带到了现在。

林雪虹儿时与母亲合照 受访者供图

界面文化:你怎么看母女之间的关系?

林雪虹:如果你跟母亲连接比较紧密,她很自然会跟你分享她的痛苦,她的秘密,她的纠结。现在讲女儿是小棉袄,一些人觉得很亲密,我听了其实有点苦涩。小棉袄也意味着你要给这个痛苦的女人温暖。如果她婚姻不幸福,她在这个家族里面受男性压迫的话,这个女儿就得要跟她站在一块。

复杂点就会在这里了,你年纪很小,都没有心理准备,或者你本来觉得你根本不需要承担,你却承担这么多。你需要承担就仅仅是因为你的性别吗?你是女儿吗?但这就强加在你身上。如果你后来受教育,意识到她不只是你的亲人,你的妈妈,你作为一个女性看到跟你同性别的另一个女性这样,也会心酸,就变成了两层的痛苦。

还有些时候,你的母亲甚至成了男人或者宗族的帮凶,但当事人不自觉,或者她觉得就是应该这样,你怒其不争,希望能救她一把,又希望不被拖连,长期这样拉扯,你只能疏离。如果两个人你都想保护,可是她不让你保护,你能做的就是先保护好自己。

02 独立和漠然,是反身向乡打开的保护机制

界面文化:你一直试图在家人面前展示积极向上、精力充沛和乐观勤奋的样子,为什么对于独立有这么深的自觉?

林雪虹:我家庭里会用谁挣多少钱或者谁更加独立来作为评判标准,这个人做什么工作,挣多少钱,年终奖金拿多少。我们会知道谁是没用的那一个,谁是没上大学的那一个,谁是上大学但不挣钱的那一个,谁是最能挣钱的那一个,谁是年纪最小能够什么都不管的那一个,谁是要承担长女责任的那一个。

如果要说合格不合格,我就是不合格的,是被放逐的。我做的东西,讲的话,我的想法,她也不能明白。但我很喜欢自己当下的选择,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是要自己承担选择,然后面对这些不理解也不认同你的家人,你当然就沉默寡言,不需要把困难揭开给他们看,因为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价值判断体系里面,是两条不同的线了。

母亲的记账本 受访者供图

界面文化:得知母亲患病后,你是什么反应?

林雪虹:她生病时期我正好刚辞职,我要写自己的东西,我感觉到有故事的力量在我里面涌动。好不容易有个新的开始,但她那边也有一个新的开始,而且注定走向死亡。她体内的癌细胞在生长,很有生命力,这个东西也跟我体内的生命力在撞击。

我觉得我一直以来经营的东西全部很脆弱。以前的生活,现在回头望都是很虚假的,是堆砌起来,为了体面被迫选择,或者不懂出于什么,懵懵懂懂就走到这一步了。我还在想着终于能自觉选择一段想要的生活,但撞击就来了,充满假象的生活突然就被打碎了。

界面文化:“日复一日,我们逐渐习惯于等待或对一切感到漠然”,这也是在母亲患病阶段你产生的感觉吗?

林雪虹:她需要去公立医院化疗,但体重不够一直在等。我也开始写专栏了,日常生活需要面对的是不能拖稿,然后家那边又会远程打来电话,告诉我的都是坏消息,又拉肚子了,已经瘦到什么地步,太多冲击了。而且也会不断听到一些你觉得你已经能远离的,比如她迷信吃豪猪枣。就像你好不容易从农村考上北京的大学,甚至有机会去外面交换,你以为你就是一个中产阶级了,结果妈妈一给你打电话,你发现还像在山里一样,她讲的生活习惯是你迫切觉得不应该发生在你家的,可是她一直在,只是你漠视她。

我刚回去的时候,真的抱着希望说我来做点事情。我想到要做西红柿鸡蛋面,以前她出国吃过番茄炒蛋,很喜欢又有营养。但连做饭用什么锅,应该怎么切菜,你的父亲都在旁边指导,这一下子就垮了。你以为你能掌控,结果最后做出来的也不合适,大家也吃到不开心。这种东西20年来你根本不用面对,因为你离开家了。一回去你就被拽住了,就像水鬼一样。你知道你现在要面对这些,你要保护自己当下的生活,你就只能适当保持距离,感到漠然。

[马来西亚] 林雪虹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 2025-8

03哪里都不要有家的感觉

界面文化:离开乌拉港多年后返乡,回到故土时你是什么感受?

林雪虹:我印象很深刻,我们家住二楼,楼下是理发店,路的两边就能停车。因为很晒很热,那边的理发店喜欢贴黑玻璃,只有里面能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

我把车停好走过去,上二楼前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投射在理发厅的玻璃门上。老板尽在掌握中,他会出来跟我打招呼,他知道我家发生什么事情。你意识到背后有人看你,但你看不到他,会产生一种一切都曝露出来的感觉。

我这两年回去都是中国的冬天,去到那边气温形成很大反差。很多东西本来藏起来,藏得好好的,现在我关掉车内空调,一下车太阳就暴晒,旁边也没有树,虽然过马路只要一两分钟,但我无处遁形,感觉就是箱子打开了,来吧,要去迎接牢笼里痛苦的事情了,要去面对自己的家族了,要在真正的生活中展开冒险了。

界面文化:你好像对家乡的温度很敏感?

林雪虹:有人会说就是因为这样的天气,种东西容易,人也随性散漫。我们确实这样自嘲,有一个广义华语源流的词叫“Cincai”,所有人都会用,印度人马来人也明白,就是“随便啦,无所谓啦”的意思,我们很喜欢这么说。

天气热的话,不用考虑穿很多,踏双鞋就能出门。出门容易,人也喜欢出门,在妈妈档和茶餐厅的路边说话。生活有很多难事,吃个饭喝个茶,聊聊天抒发一下,最后结论是“哎呀,是这样的啦,Cincai啦”,很多交流就这么碰撞着出来。

有人选择把事情看淡,是一种忘却和忍受,但有些东西在你看来本不应该如此,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呢?你又希望能够斗争,试试去解决,但通常是精疲力竭。我前阵子回去,热到一定地步,又没有风,空气不流动,整个人就这样曝露在太阳底下,是无处可逃的。一切明晃晃,丑陋黑暗的东西也晒得透红或发白,让你一目了然,很容易产生一种绝望的感觉。

马来西亚家楼下的理发厅和黑玻璃 受访者供图

界面文化:人的宿命在于消化现有的一切还是努力抵御和离开危险的境地?

林雪虹:就因为这样,西西弗斯的神话才这么迷人吧,一而再再而三,不管哪个年代哪个人看了,还是觉得很有启发性。我想讲的“宿命”更多是阶层,我的生活环境,我的家族背景,这个是我想要努力跨越的,凭着知识也好,或者我肉身逃离,可是依然还在牵扯,家人还会再找来,很难完全割裂,这就是其中的矛盾和痛苦所在,直到现在我都还在挣扎中,没有那么容易。

我这几天在想,什么叫一个作家?我写了很多年,好不容易出书,被人看到被采访,但我是一个作家吗?我配得上这一切吗?你的家族或者经验,让你没有看到所谓成功的例子,你被定性在这个阶层,你应该是逃不掉的,你好像逃出来了一点,但并不彻底,因为生活没有那么简单。不是说今天书印出来,你成为作家,所有家庭过去的问题都能被解决,并没有。

林雪虹在2025上海书展期间活动照 出版方供图

而且我们也被抛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阶层。城市本来应该是包容的,但却有很多东西让你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制度也好,社群也好,或者更具体的贫穷,不能落户,不能买房,你如何能产生归属感。

我很清楚我在家乡是格格不入的,我生来就要离开,当然我也不属于这里(指现在居住地)。我们就是两边的异乡人,有一种人的状态真的是这样,就像萨义德讲的,哪里都不要有家的感觉。我导师以前说我四处为家,做国际人,这也意味着你就是找不到传统意义里的“家”。

04 下南洋的后代,都在吃突破阶层的苦

界面文化:你说过所有下南洋的人都是艰苦和挣扎的?

林雪虹:去年我回去见朋友,她突然说“你放眼望过去,左右这些人,我们都是华工的后代”,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我不知道祖先当初下南洋是做什么的,不过普遍是打工做苦力,就卖猪仔的那一种。

从小到大的环境告诉你,我们的祖先很辛苦,是一点一点积累,一点一点挣扎出来的。你唱的歌和听到的俗语里都会有个苦字,“金钱”、“穷”,“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还有一首闽南歌里会告诉你“落土八字命”,你的命是你从上面继承下来的,你就是注定要吃苦,你有机会,但你需要拼,这就是我们接受的教育。

当看到某个后辈养尊处优,我的两个姐姐会跟亲戚说,这样太宠孩子了,以后他不能吃苦。但我在这边遇到的中国朋友会说,如果人像你说的能够不用吃苦,为什么还要吃苦?好像是一种你随时随地要准备好,很可能会遭遇破产这种不确定性情况的发生,然后你要训练自己到时候吃得起那种苦,培养坚忍的精神。

界面文化:你母亲把很多东西寄托在宗教、民俗、信仰、投机之中,她相信其实人人都不平凡,只是运气不够好。

林雪虹:在那边神棍很容易就能骗人,永远有生意做,因为有这样一群华人,他们首先相信命运,然后民间信仰会告诉你用风水也好,哪怕出点钱消灾,总是有转运的机会的。听起来很矛盾,明明相信命定、有命,但还会留一个口子,保留着命运是能够改变的这种希望。

马来西亚路景 受访者供图

在美国南方种棉花的非裔会唱基督教灵歌,很多人说他们信仰的坚定,多么爱上帝。如果你设身处地过他们的日子,你会发现越是苦,反而越要相信,越需要寻求一个寄托,安慰,一线生机。你不能这么绝望,前面要有光告诉你,你的苦往后是能够灭除和升华的。这个东西就只有你身在其中,你真的凭信心相信,信仰才会存在。人是很脆弱的。

界面文化:不同代际的人走出去的动机和处境有什么不同?

林雪虹:上一代人出去是揾食,找更好的工作,赚钱,我们出去是受教育,归根到底都是渴望有更好的处境,更优渥的生活,能突破阶层。他们更奔波,我们有一个学校接收,你知道这个学位毕业之后最起码会有工作,当然这种可预见性现在也在消散。

但一切都还是有代价的,他们的挑战和辛苦更多在体力上面,我们更需要培养智识上克服困难的韧性。我们的重心不一样了,他们承担或者撑起一个家,这里就是他们的世界,我选择没有小孩,我不会有孩子嗷嗷待哺的感觉,但我要写作,没有固定工资,忍受长期的贫穷孤独,这种处在社会边缘黑洞的代价也很沉重。你把自己抛向世界,这个是受教育以后要面对的苦。

界面文化:在“出走”的路上,她被困住、放弃了追求不一样的好生活。你现在能够理解她的选择吗?

林雪虹:我明白和尊重她的选择,但我不会认可,因为这是有悖于我的价值观和理想婚姻。我不知道如果她出走结局会怎样,我当然相信我们孩子会尽可能让她过得好,不管是物质生活也好或者情感,可是这个真的只有当事人自己下决心。

林雪虹母亲年轻时 受访者供图

但现在的我不会再埋怨她的选择了,我就觉得是很悲凉很忧伤的故事,为她感到遗憾。怎么会变成这样?很多人生活真的太琐碎太困难,然后性格各方面原因才导致没法出走的局面。我们在还没有完全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之前,怎么能够果断地轻言指责她。从今天来看我的父亲,小时候被霸凌过,还得幽闭恐惧症不敢一个人坐电梯,也是个极吝啬的人。但他的扭曲也有原因,需要跳出来看,承认人性的复杂和软弱,而不是很果断地说这个不行,这个窝囊,就该怎样。

有人问我爱不爱我妈妈,“你肯定爱,因为你写了这本书”,我不敢这样说。我觉得爱的要求应该非常高,是很无私的。即便当事人认为她的情感是爱,可是人性真的很软弱,里面有自私或者就是需要选择的时候,当你揭露出来,就没有办法了,不是完整的爱。当然完整的爱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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