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技术是人类面对的双刃剑,人文学科如何面对这个大趋势?教育又如何面对AI时代的新问题?”
9月5日下午,在“文学生活”与“语文教育”:中国现代文学学科拓展的空间与路径研讨会上,北大中文系教授、教育部统编本中小学语文教材总主编温儒敏抛出了这些问题,并就数智化时代的语文教育、文学生活、人文学科发展等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在温儒敏看来,现有的教材和教法,已经很难适应新世代学生学习的需求,但又不能紧跟AI技术的节奏去做还未能积淀的修改补充。如何在运用AI技术的同时,教学生学会自控、识别、选择,是尚待研究的大课题。
温儒敏引用了鲁迅1907年在《文化偏至论》中有关观点,并指出,鲁迅所说科学的发展必须 “致人性以全”,并没有过时,至今仍然是我们人文学者和语文工作者所必须考虑的问题。
“但也不必杞人忧天。一代有一代之学术。一代有一代之教育。我们只能跟进,但不是盲目追赶,还是要观察、沉淀,顺势改革我们的研究视野、对象与方法,其中‘文学生活’和‘语文生活’可能是值得关注和拓展的方面。”温儒敏说。
研讨会现场。澎湃新闻记者 程婷 图
谈语文教育:要处理好“人文性”与“工具性”的关系
研讨会上,温儒敏结合其20多年来参与语文课程改革与教材编写的经历,分享了他对当前中小学语文教育的一些思考。
温儒敏说,“我始终还是把语文课程的定位,‘定’在提升国民的语言文字运用水平上,我有关语文课程是‘母语教育’的想法没有变,只是更具体化,也更切合现实。”
在温儒敏看来,处理好语文的“人文性”与“工具性”的关系至关重要,而如果从“母语”学习的角度去理解语文课程性质,所谓“人文性”与“工具性”就不会偏至,不至于强调一端而削弱另一端,因为这两者本来就是融为一体的。
他解释,母语是每个人从小习得的民族共同语,其本身就带有世世代代积淀的思维、审美、文化、习俗等,语言习得本身就有“人文性”;而作为社会交际的工具,语言文字同时又具有负载和表达信息的“工具性”。时代不同,对这两方面的要求可能有不同侧重,但不能否认语言文字的学习本身就是“两性兼修,彼此共生”的。如果从“母语”的角度给语文课程“定位”,就能化繁为简,厘清争论,无须在“两性”上厚此薄彼。
温儒敏指出,近二三十年,应试教育造成的偏至愈演愈烈,主要是社会焦虑造成的,不能只归咎于教育;渴望通过在语文教育中加强人文教育和素质教育来“纠偏”,可以理解,也有必要,但不能脱离了语文课程“定位”所决定的基本规律。
“我提出语文课还是要把提升听、说、读、写能力作为基础,而这种能力培养的实践性很强,必须有反复训练和积累。训练的过程不可能都是快乐的,甚至也不可能都是个性化的。希望语文学习全都变得很快乐,或者所有学生都很喜欢,那只是一种理想。”温儒敏提醒,“语文和其他科目一样,是一门学科,有它的学习和教育规律,有最基本的要求和规范。如果连‘训练’都不敢提了,那语文怎么学?语文课作为‘母语教育’,其范围与功能有一定的界限,如果无限扩大,大而无当,看似很重视语文,到头来可能‘掏空’了语文。”
在温儒敏看来,推进课程改革的同时,要强调“达标”,要让学生掌握基本知识和必备能力。课改如果“把人文性搞得很玄乎,把工具性搞得很模糊,甚至不敢理直气壮地抓基础训练,那么情况有可能更糟糕”。
谈“文学生活”:希望破解文学研究和评论“圈子化”
温儒敏是“文学生活”概念的提出者。“文学生活”是指文学阅读接受状况、文学消费,以及文学影响下的社会精神现象等。研讨会上,他讲述了“文学生活”概念提出的动因——十多年前,对文学研究与评论“圈子化”状况感到郁闷,想开一扇窗户透透气。
温儒敏解释,文学研究与评论大都围绕“作家—作品—批评家”这个圈子进行,关注者主要是专业读者,普通读者的接受及影响很少进入研究的视野。他把这种状况叫作“内循环”。在他看来,这种“内循环”式的研究固然也必要且有意义,但文学研究和评论如果全都在圈子内运转,就有些封闭,缺少活气。
“为何博士论文总找不到题目,为何项目越做越多,同义反复,大而无当?可能也与这种自足的封闭有些关系。于是,我们就想把研究的视野拓展到‘文学生活’,更广泛地认识文学的生存环境和生产消费状况。”温儒敏说。
温儒敏认为,在十多年后的当下,IT文化如同狂风暴雨,迅猛覆盖大众的生活,形成前所未有的崭新的文化与文学生活形态,以“文学生活”的视觉介入,把社会学方法引入,做跨学科的探索,更是理所当然、大势所趋、时代托付,这是文学研究和语文教育必须面对的新任务、新挑战。
作为一位年近八旬、保持与时俱进的学者,温儒敏还在会上提出了“语文生活”概念。温儒敏认为,人们在生活中接触、欣赏或者运用文学,是“文学生活”;同理,用语言进行思考、交流、工作,就是“语文生活”。
“这不是杜撰新词,我提出‘语文生活’的概念,也是希望能拓展学术眼界,从更加宽广而又实际的角度来回看语文教育。”温儒敏说。
他将“语文生活”的范围缩小至中小学生学习范畴后指出,IT新世代的中小学生,除了上语文课,还是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和语文课若即若离的“语文生活”,比如课后使用手机、上网、游戏、读书、思考、交流,又比如喜欢学习、模仿流行的、时髦的、网络的语言去思考与表达。
温儒敏认为,“IT新世代的‘语文生活’,已经产生颠覆性的变化。如同暴风疾雨突然降临,还来不及打开雨伞,我们已成了‘落汤鸡’。如今世界动荡,科技如脱缰野马迅猛发展,人文研究包括文学与语文的研究,显然被远远抛在后面,有些窘迫。”
与之同时,他认为,从国家发展战略的大局看,大力发展科技,特别是发展数智科技,这是应当支持的。
谈教育如何应对AI:只能跟进,但不是盲目追赶
人文学科、语文教育如何面对数智科技快速发展的AI时代?这是温儒敏正在思考的问题。
在温儒敏看来,一方面,近些年来人文学科由于扩张而出现了供大于求或者供不对求等情况,需要调整步伐;另一方面,面对AI,人文学科还应沉着应对。
“很多学者完全可以不管不顾,继续做他们喜欢的研究;但也应当鼓励一部分学者面对现实,研究新问题,迎接新挑战。”温儒敏认为,正如此次研讨会的副标题所指的“拓展空间与路径”,就是要有一部分人去调查研究IT时代的文化巨变,包括新世代的“文学生活”与“语文教育”,正视AI技术普遍运用所带来的人文生态变化,关注正面与负面的效应。
“AI为中小学生学习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便利,也能激发兴趣,但副作用和风险也是伴随而来的。AI的普遍运用可能会降低智商和情商,削弱独立思考能力和批判性思维。”温儒敏说,比如,学生一遇到难题就求助于AI,会过度依赖AI 提供的“标准答案”,他们会失去尝试、犯错和从错误中学习的机会。而艰苦的学习摸索过程大大缩短,或者根本取消,思考与探求所必需的专注力、毅力和创造力也就省略了,习惯于“快餐式”的知识获取,难以发展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
温儒敏指出,虽然人机交互替代也是一种人际交流,但同学或者师生之间的讨论、争辩、合作,这些真实的人际互动是AI无法提供的,人际间有温度的情感支持和人文关怀也是AI无法模拟的。
他认为,过度依赖AI可能导致学生社交能力减弱,变得孤独、抑郁。同时,信息过载、大量声光电的刺激,可能造成学生思维碎片化和平面化。
“我最近同IT行业的专家接触、请教,学到一个词,叫‘兔子洞效应’。许多AI学习平台靠算法设计吸引孩子,提供大量游戏化、碎片化的信息和奖励,孩子在网上学习某个问题,可能会通过大量视频、图片、动漫、游戏等。这虽然有趣,可是声光电并发、目迷五色,导致注意力分散,也很难进行个性化的深度思考。”温儒敏表示,他之前研究过中小学生分级阅读,现在看来分级阅读碰到了难以解决的困扰:孩子们过早进入目迷五色的成年世界,他们没有白雪公主的时代,还处在未成年,就似乎无所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不仅如此,现在的语文教学课堂也开始变得五光十色,眼花缭乱,活动频繁,难以让学生静下心进行沉浸式阅读和思考。
温儒敏还谈到,现有的教材和教法,已经很难适应新世代学生学习的需求,但又不能紧跟AI技术的节奏去做还未能积淀的修改补充。原因在于,如何在运用AI技术的同时,让学生学会自控、识别、选择,是个尚待研究的大课题。
“当然,现在要紧的是大力发展科技,发展数智技术,发展经济。就教育而言,就是普及和运用AI技术,就是编程从娃娃抓起,这是大局,毫无疑问,不可动摇。但AI技术是人类面对的双刃剑,人文学科如何面对这个大趋势?教育又如何面对AI时代的新问题?”温儒敏说,他在思考这些问题,尚未想到好的应对之策,但想起鲁迅1907年在《文化偏至论》中有的一段话,是对科技无休止发展可能带来的文明危机提出担忧。
文中,鲁迅指出,十九世纪后期,科技发展、物欲膨胀所带来的人文衰落,是西方当时的社会弊病。鲁迅认为这是一种“通蔽”,是普遍的,一经出现,就不容易控制的,是时代病或文明病。
“我这里用鲁迅的话来提醒,并非提倡清教主义,因为我们自己每天都在享用现代科技的成果带来的便利。我们不应当旁观者,也不能只是强调‘坚守’,因为在这场大变革面前,任何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温儒敏认为,鲁迅所说科学的发展必须 “致人性以全”,并没有过时,至今仍是人文学者和语文工作者必须考虑的问题。
“但也不必杞人忧天。一代有一代之学术。一代有一代之教育。我们只能跟进,但不是盲目追赶,还是要观察、沉淀,顺势改革我们的研究视野、对象与方法,其中‘文学生活’和‘语文生活’可能是值得关注和拓展的方面。”温儒敏说。
本次研讨会由北大中文系、北大语文教育研究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人民教育出版社、北大中文系现代思想与文学研究平台、首师大文学院、《南方文坛》杂志社共同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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