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78年:一条运河为何成了文明杠杆?

亿通速配 亿通配资 2025-10-01 2 0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78年,大宋元丰元年,大辽大康四年。

今年,大宋改年号了,从“熙宁”改为“元丰”。“熙宁”这个年号,用了10年,是北宋用得最长的年号。还有一个年号也用了10年,就是刘太后垂帘听政时期用的“天圣”。一个年号用得长,并不直接说明什么。但是如果一个皇帝的年号用得短、经常换呢?那还是能反映一些情况的,至少证明这个皇帝心思活泛,或者政局动荡。比如后来的宋徽宗用的年号就比较短,他在位26年,用了六个年号。果然,那个时代就是比较折腾的。

而你再看这位神宗皇帝,一个“熙宁”用了10年,现在改用“元丰”,用了八年,直到他去世。这多少也反应了这位皇帝的性格,是一个认准的路就坚持走到底的人。

这一年的大宋政局总体平静。宰相是吴充和王珪。上一期节目我们就讲了,这两位宰相和前面的王安石没法比。神宗皇帝在宫里面靠批小条子驱动国家运转,宰相主要扮演执行者的角色。尤其是这个王珪,文章写得好,但是在国家大政上基本不表态。当时就有人笑话他只会说三句话:上朝汇报工作,说“取圣旨”;皇帝说完了,他接下茬说,“领圣旨”;退下来把事交办给底下人,说“已得圣旨”。所以王珪有个外号叫“三旨相公”。就这么一位,高居宰执之位16年。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宋神宗后期的执政风格:你们都闪开,看我的。

这一年虽然政局平稳,但是上上下下也在忙一件大事,那就是治理黄河。

上一年,黄河决口,淹了45个州县,到了今年,朝廷调了好几十万人,花了四个多月时间,才把决口给堵住。这里面还有我们的一位老熟人的功劳,那就是苏轼。苏轼这一年在徐州当知州,他亲临一线组织军民抗洪救灾,他自己就住在城墙上的草棚子里,几十天不回家过夜,一直到洪水退去。

这一年,朝廷借着治理黄河,还在计划干一个大工程,叫“导洛入汴”,就是把洛河的水,导入到汴河里。今年筹划、明年开工。按照当时人的说法,这个工程特别重要,解决了一场“千年之患”。

我这么一说,估计你会懵了。把洛河水导入汴河,怎么就重要了?在我们这代中国人的心目中,洛河,好像也就是读曹植的《洛神赋》或者到洛阳旅游的时候,会稍微对它有点概念。至于汴河,那就更隔膜了。你如果非要瞪大眼睛看着“汴河”的这个“汴”字,也能联想到,大宋都城开封,不也叫汴梁吗?那,开封城和这个汴河有点关系?但是,这汴河现在在哪儿呢?

不好意思,别说我们了,再过几十年,到了南宋的时候,汴河的功能就已经消失了。到了明清时代,它的大部分河道都被埋到了好几米深的淤泥之下了。你今天去开封旅游,虽然也有汴河,但那是一个新近搞的文旅项目了。你要搜今天的中国的地图,也有一个新汴河,但那已经跑到安徽宿州那边去了。

好吧,今天我们就聊聊这个消失的汴河。它为什么重要?它的难处是什么?怎么解决的?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条汴河,我们能看到中华文明演化过程中的什么样的大变局和大趋势。

汴河难题

刚才我们说,汴河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这话也不全对,我们这代人对汴河还是很熟悉的。我们经常在一张画里看到它,那就是著名的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你看这画面中心的这座桥,叫州桥,州桥下面,就是汴河。大宋开封城的绝世繁华,就是在这汴河的两岸展开的。

不知道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清明上河图》中的“清明”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以前有过这么一个解释:张择端不是宫廷画家嘛?他这画不是献给宋徽宗的嘛?那很明显啊,“清明”是歌功颂德,说这是清明盛世。这属实是想多了。这“清明”就是指清明这个节气。你得联系下面那个词儿“上河”一起来理解。

清明上河,是开封城里的一个特定的景象。就是每年清明时节的第一天,正值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候,朝廷会派人在开封附近的黄河大堤上挖开一个水口,俗称“汴口”,让黄河水涌入汴河的河道里。汴河里的水涨上来,就可以通航了,在汴河下游等待了一个冬天的漕船,会满载货物,沿着汴河逆流而上,也就是所谓的“上河”。开封城内才会出现《清明上河图》里那种百舸争流,市井喧嚣的盛况。

是的,你别以为,开封城一年到头都是那么繁华。如果当时有人画一幅《小雪下河图》,那就是另外一个景象了。因为每年冬至前的一个月,也就是小雪这个节气的时候,朝廷还会再派人把黄河的的口子给堵上,汴河里的水就见底儿了,汴河里漕船就不得不停航,开封城就会迎来一个百业萧条的冬天。

那为什么要这么折腾呢?就让黄河水通着汴河不就完了吗?不行啊。每年的冬天是黄河的枯水期,本来就没有多少水。更重要的是:黄河冬天会结冰,如果这个时候还通着汴河,就会涌进来大量的冰凌,那汴河里的船 ,还有河堤,可就危险喽。

当然了,这种事总会有人头铁不服。就在五年前,熙宁六年的时候,有人就提建议说今年不关汴口。神宗皇帝试探着问王安石:“好像每年开啊关啊的,好像挺费钱的噢?”王安石说,对啊,听说要花到一百万呢。要不就试试今年不关?试试就试试,这一年冬天,汴口没关,结果,黄河里的冰凌就进来了,弄坏了汴河里的很多船。

所以,正常情况下,从每年冬至前一个月到次年清明,汴河每年会有五个月左右的时间没法通航。

这还挺耽误事儿的。前几年就发生了这么个事:王安石二次罢相前夕,王安石想走,但神宗皇帝还在犹豫。就在这么个当口儿,王安石突然得到一个信息,说刚刚下了一道圣旨,今年要推迟关闭汴口。王安石马上心领神会,说行了,这是皇帝想让我走了,特地让汴河还能通航,“明月可以照我还”了。果然,几天后,王安石罢相。你看看,汴河能不能通航,这是开封城里人人关注的重大消息,甚至可以成为宰相罢免的政治信号。

汴河一年也就通航个200来天,但这还只是一个经济效率的问题,它真正的毛病还不在这儿。你想,汴河的水是从黄河导过来的。黄河那水是能要的?到了下游的时候,一立方米的黄河水通常会带几百公斤的泥沙,所谓“一碗水半碗沙”嘛。黄河水一旦进入汴河,流速一减慢,泥沙迅速沉积,马上就把河床抬高了。到了这个阶段,其实汴河跟黄河一样,也已经成了一条地上悬河,河床比外面的平地要高出一丈二尺多,站在河堤上看下面的民居,就像站在山头看山谷。

那怎么办?就是人工清淤啊。趁冬天水浅的时候往外挖啊,动不动就组织几十个县的民夫挖淤泥,人力成本太高了。所以,宋朝一开始还能坚持每年清理一次淤泥,到了宋真宗的时候,就不得不改为三年一次。每年都要花好多钱,成了朝廷的沉重的财政负担。

说到这儿,你就理解了,导洛入汴,把洛河的水引入汴河的价值了。洛河水的冰凌少,泥沙也少。等到明年,导洛入汴工程完工之后,汴河一年四季都可以通航了,也不用花那么大力气去疏浚了。

这个地方,我要插句话:这幅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有学者就认为,因为导洛入汴工程的成功,所以,到了宋徽宗时期,已经没有了清明上河的传统,所以,这幅画不可能是徽宗年间的作品,其实是作于我们现在这个阶段,宋神宗的熙宁年间到元丰元年。这个可备一说,你听听就好。

好,下一个问题又来了,这汴河对大宋朝有这么重要吗?

太有了。当时全天下一半以上的物流运输,是靠这条汴河。汴河出了问题,就等于宋朝的大动脉断了。有这么一个名场面,那是宋太宗时期的淳化二年,公元991年,汴河决过一次口,太宗皇帝慌得要命,大早晨的天还没亮,他就亲自去视察水情。“皇上别这么着急嘛”,“咦,你说得轻巧!开封城里养了几十万兵,上百万的老百姓,吃喝用度全部靠这条河给运来,我怎么能不着急?”结果,走半道上,他乘坐的轿子就陷到泥去了,身边的人是连推带拉,才把皇帝弄出来。随行的亲王大臣满身泥巴,非常狼狈。太宗可不管这些,亲自督工修理,一直等到决口被堵上,才安心回宫。

你看着宋太宗着急吧?其实这已经是当时最好的解决方案了。你要是回顾过去这几百年,你会发现,跟唐朝皇帝相比,宋朝的皇帝已经很幸福了,已经很不用为吃饭操心了。

先来看唐朝的情况。我们一想起唐朝,总觉得那是大唐盛世,不愁吃不愁喝的。其实不然。从隋朝开始,都城长安的吃饭问题就已经很大了。为啥?因为关中平原的过度开发,生态持续恶化啊。到了唐朝时候,整个关中平原大概的耕地持续减少,但是长安有上百万人要吃饭啊,口粮就不够了。

怎么办?只好从关东往长安运粮。可是因为渭河的泥沙问题,还有三门峡的天险问题,导致漕粮运进长安越来越困难。所以从隋朝开始,到唐太宗、唐高宗、唐玄宗,即使是唐朝最鼎盛的时候,皇帝也不得不经常拖儿带女地往东边的洛阳跑,为啥?史书上往往用两个字,“就食”,就是去找口饭吃。唐中宗有一次就发飙说,太不体面了,哪有皇帝追着粮食跑的道理?但是,没办法,要脸面还是要粮食?两边都是硬道理,但其中总有一个是更硬的道理。

到了五代的时候,皇帝为了吃饭,就不是在长安和洛阳之间选择了,而是要在洛阳和开封之间做选择。

这里面原因有很多:安史之乱把长安搞得残破不堪,南方的粮食产量越来越高,等等,总之,中国的重心开始向东偏移。

如果你是一个五代时期的皇帝,要在洛阳和开封之间选择一个城市做首都,好像答案当然应该是洛阳。洛阳毕竟是唐朝的东都,选择定都洛阳,在政治合法性上要强一些。还有,洛阳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河,是一个盆地地形,相对好防守。而开封呢?在一片大平原上,无险可守,是建都形势最差的地方。

奇怪,那为什么五代的皇帝还是更多把首都建在了开封呢?还是因为吃饭的问题啊。

你不要小看从开封到洛阳这一段,今天在地图上看,也不过就是200公里,都是河南省中部的城市,好像差不多。但是你具体看地形图,差别可就太大了:中国地理,自西往东,分三级台阶,洛阳是在第二级台阶上,而开封在第三级台阶上;洛阳是在山区,而开封是在平原;洛阳是在黄河中游,而开封是在黄河下游。从江南把粮食运到开封非常方便,而要从开封往洛阳运输漕粮,逆流而上,那就太难了。

五代的皇帝,刚开始也很纠结。比如后梁太祖朱温,先是定都开封,后来觉得,还是洛阳有面子,又迁都洛阳,朱温死了,继任皇帝又回到开封,后唐皇帝建都又回到洛阳,后晋又搬回开封。就这几百里地,摇摆犹豫了三十年。说到底,还是因为洛阳的交通条件不方便,粮食运不过来。据说后唐负责财政的大臣,天天站在洛阳的东门,眼巴巴地等粮食。这种地方,怎么能建都呢?

到了宋代,刚开始宋太祖还起过心思,要不要定都在洛阳?毕竟洛阳更便于防守。但是你想,那还是宋朝初年,每年通过运河运输的漕粮才几十万,所以太祖觉得不妨试试。但是到了刚才我们讲的宋太宗时期,通过汴河运到开封的粮食就飙升到了400万,后来高峰期甚至达到了800万。迁都到洛阳?去挨饿吗?这就提也不用提了,根本不可能。

说到这儿,我不知道你意识到一个细节没有?我说了半天汴河,这汴河可不是一条天然河流。它是一条人工开凿的运河。

中国其实是最早开凿运河的文明之一,吴王夫差开过邗沟,秦始皇开过灵渠,但那都是局部工程,影响的范围非常有限。但奇怪的是,自从隋朝开凿大运河以后,运河的地位就越来越凸显。到宋代这个时候,还不光是运粮,运河已经变成了国家的大动脉。运河出一点问题,国家就要面临大麻烦。

这是为什么呢?

文明空间

运河为什么对隋唐之后的中国那么重要?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先看清楚中国历史发展的一个总体性的趋势。简单说,就是中华文明的空间结构,从东西方向上的张力,转换为了南北方向的张力。有人说过一个形象的比方:中国历史就像是在东亚版图上画了一个“十字”,先是从西向东发展,画了一横,再是从北向南发展,画了一竖。

对啊,你想,从战国到秦朝,主要就是秦和东方六国的博弈,这是东西方向的矛盾吧?汉朝初年,主要的政治矛盾,也是关中的朝廷和关东的诸侯国的博弈,也是东西之间的矛盾吧?这个格局一直持续到了隋朝之前。北方分裂成了东魏和西魏,后来的北齐和北周。等东方和西方掐出一个结果了,谁胜出,谁就有机会去统一当时的南朝。

那当时的南朝有没有反抗的能力呢?没有。为啥没有?过去我们总是说,是因为南朝的统治者,比如陈后主荒淫无道。但实际上,你去看当时国家掌握户口的对比,隋朝统一南方之前是300多万户,900万丁口,而陈朝被灭的时候,是50万户,200万丁口,差四五倍。即使把隐匿人口,统计差距等等因素算进来,南北方的实力差距还是太大了。南方当时的开发程度还是太低了。

那为什么国家的空间格局主要是东西方向上的时候,运河就没有那么重要呢?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中国的大河本来就是东西方向的。不愁没有水路沟通。二是,同纬度的物产差不多,东西方向上的货物交流的需求没有那么旺盛。

但是,这个情况到了唐朝后期,就彻底逆转了。当时朝廷在西北的长安,而国家的经济重心已经到了东南。国家的空间结构的张力,从东西方向切换成了南北方向。刚才说了,中国的大河主要是东西方向上的,那怎么沟通南北呢?只能修运河。毕竟水路运输,速度快、运载量大、成本还低嘛。

那运河从哪儿修起呢?假如你是当年负责运河工程的总指挥,摊开地图,仔细观瞧,看着看着,你可能会注意到一个区域,然后会感慨一句:真乃天助我也!什么区域?就是从黄河到淮河这个区域。

一般而言,中国的河流方向都是自西向东流,但是巧了,从黄河到淮河这一段,好多河流都是自北向南流的。为啥?这首先当然跟地质构造有关。

黄河流经的地区地势比较高,而淮河流经的地区地势要低一点,更重要的是,黄河泥沙太多,所以,黄河下游的河床从战国开始就不断抬高,成了一条地上悬河。你太高了嘛,大家高攀不起嘛。这也造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黄河南岸的地方,哪怕就在黄河边,比如开封,它也不属于黄河流域,而是属于淮河流域。

那你想,黄河地势高,这个区域的支流、干流,往北流是不可能的,水流只好另找出路,掉头往南去找淮河,于是黄河到淮河的这南北纵深大概两三百公里的空间里,就出现了大量的从北流向南的淮河支流。比如,汝水、颍水、涡水、濉水、泗水。

这就好办了。古人要修连通南北的运河,就可以利用这些河道啊。古代修运河,可不是傻乎乎地在地图上拉一道直线,然后就一锹一锹地挖土。他们会尽可能利用自然河道。说白了,只要从开封修一些人工渠,到这些淮河北岸支流的自然河道,就能从黄河岸边顺流而下到淮河。中国的南北大通道就打通了。而这些人工渠当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我们今天讲的“汴河”。

这个地方我要提醒一句,古代黄河和淮河之间的这些水道,具体怎么走的?是一个非常专业的学术问题,很多问题其实已经不大说得清了。两个原因,第一,黄河多次改道泛滥,这些河道也跟着倒霉,淤塞的、改道的、彻底消失的,所在多有。更重要的是,这个区域的河,自古以来就有大量的人工干预,自然河道和人工河道已经很难分清了。我这里只能说一个大概的演化过程:

最早的汴河是什么时候开凿的?其实是战国时期的魏国。魏国的首都最初在山西,后来,他们在中原地区新建了一个都城大梁,其实就是开封。他们开凿了一个运河,把大梁和颍水连起来,然后逐步扩展成一个非常庞大、复杂的水系,这水系的名字叫“鸿沟”,就是很宽很深的沟的意思。我们今天现代汉语中的“鸿沟”,就是从这条运河而来。而且这条鸿沟我们今天也经常见,哪里啊?中国象棋的棋盘上,中间那条“楚河汉界”就是鸿沟。

后来,鸿沟的名字也是一变再变,有叫莨荡渠或浚仪渠的,到东汉的时候又改叫汳水。请注意,这个时候的“汳”字,是左边三点水,右边一个造反的“反”字。后来人们觉得这个字寓意不好,这才换了个写法,改成今天的“汴水”的汴。后来隋炀帝修大运河的时候,汴水又改成了叫通济渠。当然,我再强调一遍,这个演化过程,只是一个大概,中间的变化非常复杂。

好了,有了这个以开封为中心的运河系统,从黄河流域到长江流域的水路就打通了。

如果是军事用途,那基本是从开封到颍水,从寿春入淮河,再经过肥水在合肥入巢湖,再经濡须水入长江。这条线上那个地方最重要?就是寿春,也就是今天的安徽寿县,颍水入淮河,淮河再转肥水就在这个地方,所以是兵家必争之地。

寿春是中国最重要的古战场之一。战国末期,秦国灭楚国,就是打的寿春,因为寿春的位置重要嘛,所以楚国末年就定都在寿春;还有,西汉初年,刘邦平英布之乱,打的是寿春;东汉末年,曹操破袁术之战,打的是寿春;东晋时期,著名的以少胜多的奇迹战役淝水之战,其实也是打的寿春。我们现在是在公元1078年,其实就在130年前,后周世宗柴荣打南唐,也是猛攻寿春,宋太祖赵匡胤就是在这一仗中表现良好,才脱颖而出的。如果是军事用途,基本是走这条路。

如果是经济用途呢?往往会走东边的一条路:从开封经汴河到徐州,从徐州汇入泗水,泗水入淮河,再转到古邗沟进入长江,顺便提一句,古邗沟就是连通了淮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那条运河。所以白居易有一首词《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这里面就把路途说得很清楚,从开封经汴水到泗水,哎,流着流着就到了长江北岸的瓜洲渡了,就是今天的扬州。当然,我再强调一下,这个路线一直在变。后来的汴河又走了更南边的一条路,这里就不展开了。

所以你看,我们跳出中原,放眼全国,才能看得懂这条“汴河”的重要性。它不只是开封城的一条物资通道,像一根吸管,一头插在繁荣的江淮,朝廷猛嘬几口,就把大量的资源调到中原地区来,它还是整个中国从东西走向的文明格局,转换成南北走向的过程中的一根关键杠杆。没有它的存在,没有淮河以北一系列支流的存在,我们的老祖先打通南北阻隔,就会困难得多得多。

刚才既然说到了战国时期魏国的大梁城,我想插一个话题,从魏国的命运,你感受一下一个国家的方向感对它的命运的决定性影响。

当年,魏国凭借大梁城和周边的运河系统,很快就成为战国时代最先崛起的第一大强国。它有一批名臣,比如吴起、李悝这样的人搞改革,还有一支特种兵部队,号称叫“魏武卒”,刚开始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尤其和西边的秦国打仗,把秦国压得几十年抬不起头。

这时候,魏国面临一个战略方向的选择,是向东发展还是向西发展呢?从后来局势的演化来看,这时候最明智的方向是向西,干脆乘胜追击,把秦国灭掉。一旦灭了秦,占据了关中,不仅有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大本营,还能够向四川发展,把西蜀变成自己的大粮仓,这就可以复制后来秦国统一天下的发展战略了。

但是很可惜,魏国没有选这个方向,他们选择向东,也就是往中原这个方向发展。那你想,迎头撞上的就是自己的老弟兄,韩国和赵国,纠缠不清,而且发展空间也非常有限。

你要是会下围棋的话,不难看出这两个策略的优劣,当然要先往西啊,占住边角,有了根据地,再往中腹发展啊,金角银边草肚皮嘛。那为什么魏国会选错呢?我听过一个说法:因为历史惯性。

在春秋时代,大国的发展战略都是争霸,就是要在一众大国当中,显得我最牛。争霸最好的舞台在哪里?当然就是中原。越往中心走,越能显出自己的本事,好让小弟们服气,自己当霸主。而现在是什么时代?战国了。战国时期的大国发展战略是什么?不是争霸,而是灭国,就是要把其他所有大国全部消灭,然后天下一统。在这个新时代,没有根据地,是不可能成功的。后来果然,魏国在向东参与中原争霸的过程中,被逐渐削弱,而背后的秦国崛起,笑到了最后。

所以你看,时代不同了,文明发展的空间逻辑变了,个体选择的方向也要跟着变啊。

天人合一

做这期节目的过程中,我看了很多关于黄淮之间水系的资料,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中国这片土地太神奇了,既有天然的好禀赋,又经由中华先祖之手,加入了太多人力的因素,才最终锻造成了今天我们生存的这片土地。

《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是法国年鉴学派历史学家布罗代尔的代表作。其中提示出一个“三个时段”的理论。简单说,他认为看历史要分成三个时间层次。第一个,长时段,比如地理环境、气候条件、生态系统,这些东西长期不变。第二个时段,中时段,人口迁移、经济波动、技术革新、制度变迁,这些要素变化得要快一些。还有第三个时段,短时段,那就是战争、革命、谈判、条约这些突发性的事件了。

这三个时段,哪个是最重要的?当然是长时段。它是历史的深层结构,对人类历史构成了深远的限制性影响。

但是,如果解释中国历史,我们可能要在这个长时段后面加一笔:那些看似长期不变的地理条件,在中华先祖的持续努力下,一直在发生持续的、微小的、同时也是坚定的变化。

就拿我们今天说的这个地域,以开封为中心的黄河和淮河之间的平原来说,因为有黄河,这块地方承受了大自然难以想象的暴虐。但是从大禹治水,那个近乎神话的时代开始,人力就一点点地掺入到自然环境,到有据可考的鸿沟,到后来的汴河、大运河,你已经说不清,这是自然给人类规定好的生存空间,还是人类自己建造的表演舞台。

中国人在这片天造地设的土地上,不只是劳动、耕作、收获,更重要的是,居然胆敢按照既定的规划,用持续的意志,一点点地改造地理条件本身。

我可以再举一个例子,就是华北平原。

华北平原多好啊,30万平方公里,一马平川,占中国陆地面积的3%,但是却生活着3亿多人,生产着中国四分之一左右的粮食。是不是好得没法挑剔?

但是,如果把时间拨回到几千年前,中华文明刚开始发育的时候,华北平原什么样?是几乎不适于人类生存的。

中华文明最早的发源地,其实不是在平原,而是在渭河谷地、汾河谷地、洛河谷地,就是黄河中游的几个支流的沿岸。再后来才发展到太行山以东。但是请注意,刚开始只是沿着太行山东麓的山坡发展,基本上就是今天京广线经过的那些城市:保定、石家庄、邢台、邯郸、安阳、鹤壁、新乡、郑州,就在这一带的太行山的山根儿,根本就不往华北平原的腹地去。

为啥?因为华北平原的腹地地势低洼,到处都是沼泽湖泊,大水一来,洪水滔天,大旱一来,赤地千里,水旱交替,又容易把土地盐碱化。就这么一片地方,怎么种地?再加上一条暴虐无常的黄河。今天的人,已经很难想象了,我们的先祖是经过了多少努力,才把沼泽一点点排干,把水渠一点点修通,把土壤一点点改良,才把华北平原的腹地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哪有什么天造地设的家园,全是祖先艰苦奋斗的果实。

我们曾经介绍过戴蒙德的这本书,《枪炮、病菌与钢铁》。这里面讲了人类文明面对的地理条件的限制。其中提到,为什么非洲和美洲大陆上,虽然有人类,但就是发展不起来?戴蒙德给的一个解释:因为文明在这样的大陆上,是南北排列的。这也就意味着,南北方向上的交流,价值不大,因为大家培养的作物品种不一样,交流过去也没有用,纬度不一样,光热条件区别就很大,你种不活嘛。

我瞎想哈:如果是我们中华文明的先祖生活在这样的大陆上呢?他们也许会修南北方向的运河啊。植物种子种不活,试试动物物种呢?物种交流失败了,试试贸易上互通有无呢?贸易一旦展开,我们要不整合成一个国家?这也不是瞎想,东亚土地也是南北隔阂的,不着急,一点点改造自然,一步步地往前拱,怎么能让自然条件憋死?行就行,不行我再想想办法。

小时候听到愚公移山,总觉得这个故事的逻辑透着一丝怪诞:你那么费劲地搬山,为什么不搬家?

后来岁数大了,才有点想明白了,这不是哪一户人家的故事,这讲的其实是我们整个文明的精神:面对一个比我们强大的对手,哪怕它强大到像大自然那样的程度,别着急、不上火,咱们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我们有的是时间,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我们就这样一代代地试着改造它,看看在时光的那一头,它能不能有所改变?

你这么一想,几乎中华民族的所有上古神话,都有点类似的意思:夸父追日、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大禹治水。都是在固若磐石的天然结构里,在最强大的对手面前,加入最微不足道的人力,持续投入,然后等待预期中的变化。

也许,我们可以给“天人合一”这个词一个新的解释。别相信什么天道无情,天道中自有人道的空间;也别妄称什么人定胜天,人不过是在给定的条件下持续努力。一条人工的汴水,加上一条天然的泗水,共同承担无常的命运,汴水流泗水流,流到沧海不回头。这恐怕才是天人合一该有的样子。

我在策划这个《文明之旅》节目的时候,就写了几个词和我的同事共勉:“发大愿、迈小步、走远路、磕长头、不停顿、不着急。”这几个词,不是谁的发明,这不过是我们祖先的精神在我们这代人的生命中的回响。

好,这就是公元1078年,我为你讲述的汴河的故事。我们下一期,公元1079年再见。

致敬

本期节目我们讲的是汴河乃至运河的开通,使得中华文明空间格局,从东西走向转为南北走向,节目的最后,我要致敬一个,我们其实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的著名作家,兰陵笑笑生,还有他那本《金瓶梅》。《金瓶梅》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北宋末年的清河,清河到底在哪里,学者们各有各的考据,但可以肯定,这是运河沿岸的繁华城市,书里是这么写的:

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码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给你读一段《金瓶梅》第十五回描写正月十五的看花灯的市井繁华场面——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屏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村里社鼓,队队喧阗;百戏货郎,桩桩斗巧……

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娇娆炫色。

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祷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绘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你看,《金瓶梅》的男主角西门庆,不是传统的士大夫,也不是世袭贵族,而是运河边上,依靠商业贸易崛起的新富阶层。运河不仅运输货物,更运输着社会变革的因子。致敬兰陵笑笑生,致敬因运河诞生的伟大作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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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

(唐)李延寿撰:《北史》,中华书局,1974年。

(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中华书局,1988年。

(宋)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中华书局,1976年。

(宋)苏轼著,李之亮笺注:《苏轼文集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11年。

(宋)沈括撰,金良年点校:《梦溪笔谈》,中华书局,2015年。

(宋)魏泰撰,李裕民点校:《东轩笔录》,中华书局,1983年。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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