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先生(1928—2014)是中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被誉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开创者之一。先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经济史、隋唐五代史、敦煌学的研究,并以宏阔的视野进行贯通古今的史学理论探索。这在以断代史为阵地的中国史学界可谓“独一份”,其同窗、好友魏晋南北朝史专家田余庆先生对此赞叹,又调侃地说,“我顶多管五百年,你能管五千年”。
宁可先生及《宁可文集》
长时段的视域和“大历史观”之下,宁先生的治史思想具有跨越时代的前瞻性、引领性,他的研究成果被不断引用、讨论和刊印,于2024年底由人民出版社编纂成10卷本、351万字的《宁可文集》(后文简称《文集》)。作为后辈与仰慕者,我在今年春天终于见到这套巨著,立刻钻入宁可先生的史学“宝山”,尽情阅读与学习。独乐之余,我开始好奇,对于现在“00后”的历史专业学生或大学里的史学爱好者,面对宁先生如此广博、开放性的论著,他们会被什么吸引?会对“王朝兴亡周期率”、9个w的研究方法、南北对立与东西抗衡格局之变感兴趣,还是会沉浸在先生的求学故事、治史之路、考察纪行里,抑或醉心于多样化的专题研究,如士兵刺字、女性结社、隋炀帝新思考?于是,我在这学期的中国史论著导读公选课上,给同学们推荐了这套书。
师生共读、共乐,让我意外的是,同学们惊呼发现了一篇“神文”,兴奋地相互传阅——宁可先生居然也看《哈利波特》《寻秦记》《回到过去》和《终结者》,也思考历史穿越的问题。这是《文集》第九卷的《关于历史重演和历史穿越的随想》,它确实独特,不是对“历史穿越”简单的否定,或者对影视剧某些错误场景的批判,而是立足于史学理论、历史认知和物质世界的系统性思考。严谨、深刻的历史学家怎么看待“时间旅行”(Time Travel)?“如果你能回到古代,你要去哪里?做什么?”宁可先生给我们留下一个开放性的答案。
谈“穿越”不色变:思想没有边界
喜欢历史的人可能都有“回到过去”的冲动,喜欢历史文学、剧作的人应该都做过穿越之梦,谁不想置身百家争鸣的稷下学宫、亲睹汉末三国赤壁战场。历史学者对此却大有无奈,面对市场上层出不穷的戏说、魔改、虚构作品,“穿越”约等于在非真实的场景里,上演或巧妙或拙劣的戏剧演出,甚至是对公众的误导,对历史人物、事件的“亵渎”。老先生们讳莫如深,新时期的学人在公共史学的实践下偶有新声:赵冬梅老师畅言“穿越文是年轻人通往严肃知识的一个窗口”;倪玉平老师认为“穿越”就是将现代人的思想投射到广阔的历史空间中,探寻多样的人生体验,“历史是一个特别大的实验场,我们人只能活一辈子,但是通过历史,可以让我们人生的广度、深度获得极大的丰富”;“网速”超群的于赓哲老师也曾跟网友们细数王莽不是“穿越者”的种种证据。他们以深厚的人文关怀,传递出新史观。但我们从只言片语难以窥见“穿越”背后的历史认知体系。
海外学者也关注历史穿越,甚至提出,好的历史学家能够“独自一人将过去所有现实拉回原样,完好无损地穿过时间的缝隙”(《时间旅行:叙事的流行哲学》)。这是一种史观的表达,强调历史学家的重要性。早在1961年E.H.卡尔在讨论什么是历史时,就谈到“历史取决于历史学家”,是“重新创造过去”。它在全球的人文学科中形成一种观念分歧,即历史学家应不应该把自己嵌入过去,来评论和研究史事。新一代学者如Grace Karskens提倡把史学家拉进一个场景、体验当时的一个家庭;Meg Foster把上述过程描述为用创造力和写作完成的时间旅行艺术;Tom Griffiths的专著The Art of Time Travel:historians and their craft把历史学者的研究方法直接表述为时间旅行的艺术。当然,反对“穿越”说的声音更为主流,他们认为“过往即他乡”,这句话来源于David Lowenthal的书名,强调往事对于今人的陌生和不可重现或复制。
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
宁可先生从不避谈历史穿越,把它作为历史教学的话题点,以及史学理论的讨论切口。刘屹老师曾回忆宁先生用巴尔扎克小说《永别》(《人间喜剧》小说集卷二一)为例说明史学理论中的“历史重现”问题。故事里退役的法国上校倾家荡产布置了一场逼真的军队溃败撤退场景,想以此刺激在法俄战争中受惊崩溃的爱人,让她恢复神智。战场的真实感让她短暂地清醒,又在惊恐中死去。先生由此阐释“历史是不能再现的,不能还原的。不管人们做出多少努力,他们所反映的本来的客观的历史只是一个摹本”(《文集》卷三,第184页)。不能再造历史现场,但可以寄情遐想,宁先生提炼出“穿越”的本质是“回溯”,人们总是热衷于回忆历史、回归历史,他鼓励学者们“遐思过去”“凝定现在”和大胆“畅想未来”,“思想没有界限,可以回溯,也可以跳跃和穿越”。(《文集》卷九,第196页)所以,先生对于时间旅行的小说、电影、电视剧都很包容且深入思考。至今他的学生们回忆老师时,还记得一件关于穿越小说的趣事:先生晚年疾病缠身,有时在家里指导研究生学习,某次读完书后,他忽然问, 你们看过穿越小说吗?有一部感觉是同行写的,描写非常细致、精确,连街道上商店的设置都和史料对得上。可惜现场的学生都以为是老师设下的“陷阱题”,怕被责备读闲书,不敢应答,顾左右而言他。先生到底说的是哪本书,无从考证。
《人间喜剧》
“穿越”历史的第一步是理解历史的创造过程。宁先生给出两个重要的起点,连续性和物质世界。《文集》里收录着对应的篇章,前者是线索,牵引着《从事实出发是历史认识的规律》《中国王朝兴亡周期率》《历史本体论》;后者包含地理环境、人口、生产力等要素,有《关于历史发展的动力》《地理环境在社会上发展中的作用》《中国古代历史发展的地理环境》《中国封建社会的人口问题》《地理环境和中国文化》。关于历史的延续性,学者多择河流为象征,中西方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不能两次踏过同一条河流”的经典论断。宁先生将它们结合起来,提出历史之河的流动在时间上是连续的,它均匀且不可逆转,传承自上游,并一定会融入新的特征并传递下去;历史之河的流淌有河道的约束,受到沿途复杂多样的影响,每一次溅起水花都映照着不同的人、事件、地貌、文化。所以宁先生说,想要在时空里“穿梭”或“悬停”既要面对延续性的铁律,又要克服不可估计的变量,经受“蝴蝶效应”的无数次煽动翅膀。
历史的模拟、实验、游戏:要造出的克隆人是一群
历史认知与“穿越”的共性是什么?宁可先生给出睿智的评价,是“人”,也是人们渴望了解过去的主观能动性。为什么学者或史学爱好者愿意放弃在家吹着空调、大吃美食的当下安逸,承担时间旅行的诸多危险?其内在动力是认识世界、认识人类社会。关于历史认知,《文集》的第三卷详细阐释了什么是本体论、认识论,并在第九卷用“重演”“穿越”专题讨论人们认知的主要途径——模拟、仿制、实验和show。前两种方法分别对应着模拟古人的仪礼活动、仿制前代的知识、技术、设备和工艺,合起来是一种“克隆”。其中,最难的是获取已经湮灭之人的思想。宁先生以《哈利波特》的冥想盆为喻:“从盆里捞取黏稠的死人的思想和记忆”,将这种美妙的遐想转换为史学语言,就是从故纸堆中挖掘前人动态变化的经历、见闻和思悟,实现跨越时空的精神交流。
“一场实验”,这是中西方对于时间旅行想象的典型符号。西方有“实验历史学派”,而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与日本的池田大作对话中曾提到自己希望出生在公元1世纪佛教已经传入的中国(语出自《展望21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他期盼的这场体验对应着论著中多次谈及的实验,是以环境、文明、精神放置于往昔的假说与论证。宁先生对实验的看法侧重于科学与史学的结合。这出于他对自然科学和科技史的浓厚兴趣,早在1945年,少年宁可先生就在《南开高中》上发表了《测知天体距离的七个办法》,次年又写下《天文望远镜发展简史》(上、下)(均收于《文集》卷九)。实验的精神亦表现在他亲身调研和以新技术辅助史学。根据阎守诚先生的回忆上,上世纪80年代宁先生组织、领导、安排了三次大型历史考察,重返丝绸之路、河东两京、唐宋运河,累计行程近两万公里,访问点超过三百八十处,以考察团队的形式集体撰成《丝路访古》《晋秦豫访古》《运河访古》三本。新技术方面,宁先生很早开始接触计算机和互联网,还督促学生们学习最新科技、做前瞻性研究。学生张桂萍的纪念文章里,讲述老师将计算机课程列为自己研究生的必修课的故事。那是在80年代,计算机刚进入高校,宁先生鼓励他们白天排不上机位,夜晚裹上厚棉衣也要去学。
《丝路访古》《晋秦豫访古》《运河访古》
将实物、文献、调查、实验结合起来,宁可先生在“穿越”问题上形成一种独特的辩证观点,兼有开放性的假设与严谨的排除,是在肯定主观能动性的基础上,广泛地展开多维度的推理,再以时间、空间两条轴线交叉进行筛选、祛魅。“想象力是促使人们进一步深入探究世界的动力,这是有意识有目的的人类活动的最大优点”,如果尚在实验阶段,就是一种假说,不能作为答案或结论,不然会引发认知的倒退。(《从“二重证据法”说开去》,《文集》卷三,第170页)他告诫学者,可以“好发思古之幽情”,但“再丰富的想象也需要落实到事实的大地上”。
实验之后的show是什么?是演出,也是一场“游戏”。德国思想家席勒在审美教育中有“审美游戏”之说,里面对“游戏”有独特定义。它是人所特有的活动,依靠想象力的自由运动,完成物质游戏,它不等于幻想,是出于感性、创造力。(《审美教育书简》)宁先生所描述的历史重演和穿越中最后的show有类似的要素。它可以是人化妆后表演舞台剧,如美国小镇葛底斯堡南北战争表演;也可能化身为科幻小说、电影的桥段,如《李帕大梦》(Rip Van Vinkle)、《回到中世纪》;甚至可能变成计算机演算代码,或者人们的颅内画面。最好的穿越show是什么?宁可先生没有直接给出回答,只是隐晦地说穿越作品最好的是《寻秦记》。
我们能不能从《寻秦记》为什么好,反推宁先生对时间旅行的复原质量评判标准?我和学生们在读书会后想到一个笨办法,用先生历史认识的四个途径来重看电视剧。剧版的男主角项少龙是一位现代人,他利用工具回到古代,于公,是一场实验,任务是前往咸阳亲历秦始皇登基,再接受信号回到现代;于私,他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追回爱情。故事里,他模拟战国的服饰、妆发,开启穿越之旅,但实验具有不可控性,机器与环境纤毫间的差异造成时空错位,主人公意外来到设定的时间点之前,卷入嬴政登上政治舞台的show(游戏与演出)。梳理其行迹,他先后到达赵国、秦国、楚国、魏国,见证战国七雄的微妙关系;遇到诸国国君、文臣、武将,以及漂泊寄寓于各政权的百家诸子。主角的历史知识和现代性影响着时人,他劝初出茅庐的李斯去秦国发展,与邹衍讨论阴阳五行,参与护送赵姬母子回秦国,甚至成为嬴政的师父。当面临选择,是回到现在,还是留在秦横扫六合,他选择了后者,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宁先生为什么觉得这部历史穿越剧好?很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表现出人对时间的感知是流动的。古今人物身份交替,先生认为中国最早的穿越作品是《庄子》,时空跳跃后,不知自己是庄子还是蝴蝶。于故事中的项少龙,时间旅行赋予他双重身份——历史上文武兼资的太傅与现代社会的特警;于荧幕前的观众,这是一段具有代入感且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模拟人生。第二,它刻画出历史上的群像,剧中主人公不是以个体闪光,而是在与几十位历史人物互动中塑造起鲜活的形象:在与墨家寻找矩子令时的勇敢、危急下完璧归赵的谋略、以身作则教化赵盘的仁义、结交名将李牧、王翦的英雄气魄。正如宁先生在书中的表述,复原历史不能只“克隆”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在这场认识的实验中,要重现一个人在历史上的活动,需要构建群像、社会群体,它是在真实历史环境和历史氛围上的准确“排序”。
从科学悖论到史学理论:时间旅行的原则
穿越者是否会改变历史,又能否回到现在?英国学者David Lowenthal认为人们对过去的渴望,是经由记忆、文献、遗物等媒介,实现对历史认知的重塑:保存与复制、修复与重演,甚至是替换与“拯救”(改变)过去,但是,这些看似梦想的行为如果跳脱经验、规律、史实,就会逐渐演变为“噩梦”。如何理解时间旅行者的噩梦?文学作品对此有大量的演绎,宁可先生曾举例的斯蒂芬金小说《11.22.63》亦在其列:一位青年意外发现回到过去的秘密通道,在与好友约定后,他回到肯尼迪总统被刺杀的5年前,努力融入1958年的美国社会,精心策划、漫长准备,想要阻止这次暗杀,结果无力回天。主人公反复感叹“历史很执拗”“历史重复自身”,归根到底不能突破的是时间旅行的“悖论”。
与中国先秦时期时、空、身份转变的哲学性思考不同,历史穿越在西方的隆重登场是踩着工业文明的基石,以科技问题包裹文学创作,如英国作家Herbert George Wells于1895年出版的《时间机器》。小说里的主人公发明出一台时间穿梭机,它外观新颖,由镍、水晶、石英材质构成,横杆亮光闪烁、仪表盘指针微颤,通过操控两根小型白色杠杆,分别驰向过去和未来。机械美学之下,时间旅行者以自己的“此时此刻”为坐标,向现世之人不断证明空间位移的可能性,避免在“荒谬的悖论中滚得满身是灰”,却又在漫长的旅途后对人类社会的未来充满悲观,这是科技无法改变之势。学者David Wittenberg在Time Travel: The Popular Philosophy of Narrative一书中有类似的思考,他总结西方时间旅行相关的经典叙述,无一不被时间、空间的“悖论”困扰。大众科普畅销作家James Gleick在Time Travel:A History里将时间机器、我们都是时间旅人所涉及的科技因素详尽阐释,却对历史、人与人关系的悖论束手无策,只能沉吟、追问:对于人类,时间到底是什么。
宁可先生应对历史穿越的悖论,有自己的“正轨”理论。他将过去、现在和将来画作一个向上的箭头,顶部是表明方向的“将来”,中间由“现在”连接,尾部是绵长的“过去”。它们组成一贯之道,不应当断裂,需要符合变与不变的原理:“社会是不断地在变,但那变化一旦成了历史,他们就不变了”(《文集》卷三,第84页)。假设把历史认知想象为一场足球比赛,赛场中的每一次触球、跑位、得分、换人都变化莫测,只要裁判结束哨声未起,双方教练与队员都在接受这场“游戏”的考验,是场地、身体、精神的多维碰撞,但比赛一旦结束,大家都当起“事后诸葛亮”,总结得失、分析战术,这些评论再高明也不能改变球赛的结局,但经验的收集、规律的探索会为之后的赛事服务。事实-经验-规律,再“用思想的火焰把原是混沌一片的各种各样的历史现象和过程加以熔铸”(《文集》卷一,第148页)。这就是人在时间旅行中的认知之“轨”,与之交叠的是历史的并时性与连续性,它是时空一体的轨道,正如唐诗所言“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天地、光阴是万物存在的载体与形式。物质之“轨”的存在,是保障也是约束,它意味着历史穿越的思考也要遵循原则。
如果时间可以逆行,当我们爬出时空隧道的一瞬间,宁先生送来锦囊与心灵之问。第一,来到这个过去的时间点,你是想当参与者还是旁观者?如果是参与者,受到自己位置、角度的局限,只能接触到有限的空间、人、活动;如果是旁观者,能够跳出物外,鸟瞰全局,但难以深入,不能了解当事人的思考与感性世界。第二,如果你(被动或主动)参加了历史活动,无论是否有意为之、具有何种目的,已经改变了历史,即前面所说的影响了“球赛”,哪怕是细微之别都会致使新“轨道”的出现,不再是原本、真实的历史。第三,怎样融入?当你带着现代人的意识和心态、价值观去面对过去的人、事、环境、氛围,你虽然身在古代,和古人的世界实际是“互不搭界”“两股道上的火车”。这与考古学者孙机先生的判断是一致的,别说现在人回到百年、千年前产生的巨大思想冲击,朝代相连的汉魏时期人看到唐代人物的幞头、缺胯袍、长靿靴,都会惊讶,不胜新奇。(参见孙机《唐代妇女的服装与化妆》)第四,如何回到现在,找到自己的“此时此刻”?如果在过去获得了当时人具备的知识、技能、教养、意识、心理素质,即使没有改变历史活动,也会创造出新的“你”,就无法回到自己原本的认知之“轨”。所以前面《寻秦记》的项少龙能够寻找到秦,却再也回不到现在。里面隐藏着史学理论层面的悖论:以现代人身份穿越到过去,她(他)的活动就不是历史;以历史人的身份进入过去,其经历与创造又不能被现代人彻底地认知。
跟着宁可先生的随想,穿越未能成功,历史仍在继续,时间与空间的轨道静默无声地在每个人的脚下滑过,延展向明亮的远方。我们对过去的渴望,在历史学者宏大的视域、开放包容的意识世界获得理论的滋养、精神的引导,史海泛舟不怕迷失津渡。想起郝春文先生对宁先生的赞美,称他为“沉浸于历史时空的史学大家”,吾辈也将在先生的论著中收获与畅想,开启一场场跌宕起伏的时间旅行。
(感谢业师宁欣对文章的鼓励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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