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洋学人︱河上肇:邂逅蠹书里,六十始学诗

亿通速配 亿通速配 2025-10-08 3 0

加藤周一的《日本文学史序说》是一部别具匠心的大著。“这本书不是把文学史看作是孤立的现象,而是在它与社会背景的关联,在包括宗教、伦理、艺术和语言在内的整个文化的框架里加以叙述的”,因此书名中的“文学”不是狭义的文学,而是一种包罗万象的“大文学”。这种广义的“文学”观,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日本近代史学巨擘内藤湖南的影响。内藤第一部惊动学界的著作《近世文学史论》即反映出,在他所处的时代,“文学”一词可涵盖儒学、国学、小说、戏曲、美术、宗教等多个领域,尽管书中主要讨论的是儒学、国学及医学。

加藤的这种“大文学”理念,从《日本文学史序说》的目录就可以看出来。比如,该书下册第十章“第四个转折期(下)”,除了幸田露伴、泉镜花、正冈子规、夏目漱石、森鸥外、有岛武郎、永井荷风等我们熟悉的文人,还着重讨论了吉田松阴、福泽谕吉、中江兆民、铃木大拙、柳田国男、内村鉴三、安部矶雄、幸德秋水、河上肇等人——这些名字通常不会出现在传统文学史中,即使被提及,也往往一笔带过。

关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河上肇(1879-1946),加藤此书用了六页的篇幅加以论述。其中有如下一段:

晚年的河上指出宋代诗人陆游有“诗人、志人、道人”三方面的气质时(《陆放翁鉴赏》,一九四三年稿,一九四九年刊),令人感到仿佛是在说他自己似的。“志人”的“志”就是忧国之志,他强烈地关心整个国家前进的方向,这是与明治国家一起成长起来的这一代日本知识分子所共有的特征。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同时又是“诗人”。所谓“道人”,就是求道者,要在宗教的、伦理的意义上求得自我完成。这种“道”,对陆游来说就是儒学,对河上来说就关系到他所谓的“宗教的真理”。幸德秋水虽然是“诗人”、“志人”,但不是“道人”。河上肇是“诗人”、“志人”,而且坚持是个“道人”。(叶渭渠、唐月梅译)

值得一提的是,河上肇曾表示:“凡学者皆为文人。至高之学理,宛如诗篇。”由此可知河上本就有着文人、诗人的气质和抱负。实际上,河上家族的艺术氛围颇为浓厚,俊才辈出。其弟河上左京是优秀的水彩画家;伯父河上谨一是汉诗人,书法也不俗;伯父的两个儿子颇有艺术天分,一为画家(河上大二),一为摄影家(河上兼士)。

另外,加藤指出,河上肇晚年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撰写《自叙传》,二是为陆游的诗作注,三是创作诗歌(诗、和歌、汉诗)。限于主题,小文主要根据一海知义的河上肇研究对后二者加以介绍。一海知义(1929-2015)早年毕业于京都大学,师从吉川幸次郎,著述甚多,他自己监修的《一海知义著作集》(全11卷,别卷1,藤原书店出版)有三卷与河上肇有关,即《人间河上肇》《汉诗人河上肇》《文人河上肇》。此外,他还校订了河上肇的《陆放翁鉴赏》(岩波书店2004年版)。

河上肇

邂逅陆放翁

1942年5月3日,河上肇作了一首五言绝句,5月7日将其改为律诗,此即《放翁》:

邂逅蠹书里,诗人陆放翁。

抱情歌扇月,忘世酒旗风。

伏枥千里骥,蹴空九秋鸿。

爱吟长不饱,闲暮乐无穷。(引用诗文,标点为引者所加,下同)

诗前有一短序:

日夕亲诗书,广读诸家之诗,然遂最爱《剑南诗稿》。

根据一海知义的注解,其中颔联的“歌扇”源自南北朝诗人庾信《春赋》“月入歌扇,花承节鼓”,颈联的“伏枥千里骥”不消说来自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一海认为,颔联反映了陆游闲适的一面,颈联则体现了其豪放的一面。

其实,河上很早就接触过陆游的诗,只是当初懵无所知而已。例如,陆游有一句“蓬门只欲为君开”,河上肇为此作注时,留有一片联想:

我少年时,曾在亲戚背山面海的别墅的门上,看见木板上刻着这七个字,当时觉得很妙。直至今日方才知晓得,原来出自放翁之手。

而在一年前的8月2日,河上用日文作了一首诗(即和诗),题目译作汉文,为《感谢邂逅》。诗前也附了短序:

六月下旬,据东京保护观察所述状,属于左翼文献的图书约六百四十册被官方没收。身边殊为寂寞,唯有陆放翁集,日夜翻阅不倦,聊以自慰。

此处的“保护观察所”,可以理解为帮助罪犯和不良少年改过自新,顺利回归社会的机构。走笔至此,有必要对河上肇的遭遇略作交代。河上肇因倾向马克思主义,被迫于1928年辞去京都大学的教职,其后专事著作,执着于实践,并加入了日本共产党。1933年1月,河上在东京藏身之所被逮捕,罪名是违反了治安维持法。8月判决,9月26日下狱。1937年6月刑满出狱。在狱中,河上遍读陶渊明、王维、杜甫、白居易、苏轼的诗集。出狱后,在警察的监视下,为陆游的诗作注。

1941年秋,河上肇在给终生好友、京大教授小岛祐马的信中写道:“近来偶然邂逅了陆放翁,饱读终日,爱不释手。”据河上秀夫人追忆,该年春天,一位叫原鼎文的朋友送了一套商务印书馆版四册本的国学基本丛书《陆放翁集》给河上肇。从寿岳文章为三一书房版《陆放翁鉴赏》所写的后记可知,河上在此之前已对陆游产生了相当浓厚的兴趣。在商务版《陆放翁集》第四册的衬页上,河上留有如下题记:

辛巳春四月二十四日,原鼎君见赠本集,喜甚乃赋诗谢之。

放翁诗万首,一首直千金。

举付斯茅宇,教夸月色深。

闭户闲人

后来,河上肇得到了商务版陈延杰注的《陆放翁诗钞》和汲古阁版的定本。如寿岳文章所说,对心仪的作家,力求自成一家之言,这是河上肇的习惯。整日耽读之下,陆续完成了《放翁鉴赏》的稿本:

(一)1941年6月18日《陆放翁词二十首》

(二)同年8月18日《古稀的放翁》

(三)同年8月23日《放翁绝句十三首和译》

(四)同年9月9日《放翁诗话三十章》

三个月时间不到,写了近两百页稿纸,这对于身体羸弱的河上来说,绝非轻松之事。(四)的后记中这样写道:“八月之后,屡屡发高烧,至九月仍未痊愈。病间成此稿。”或许是由于担心高涨的放翁热会有碍健康,此后一段时间,河上似乎暂时远离了陆游的诗文。“中途休息”过后,河上又开启了勇猛精进的马达,形成了一系列稿本:

(五)1942年6月26日《陆放翁词二十首续篇》

(六)同年10月6日《八十四岁的放翁》

(七)1943年3月12日《六十岁前的放翁》

(八)同年11月6日《六十岁后半(六十岁到六十九岁)的放翁》

完成(八)的第二天一早,河上记下了脑中设想的三个题目,一为“入蜀的放翁”,一为“自画像”,最后一个是追随卢梭、克鲁泡特金、托尔斯泰、高尔基、片山潜、岛崎藤村等人的踪迹,对青少年时期的回忆。然而,“入蜀的放翁”尚未成稿,河上就驾鹤西行了。

河上去世三年后,《陆放翁鉴赏》分上、下两册,由京都的三一书房刊行,全书近900页。吉川幸次郎对并非专家之作的《陆放翁鉴赏》评价甚高,他指出该书是一部休憩之作,同时强调是作为志士兼道人的河上博士的休憩之作。

对该书的认识,一海知义在《汉诗人河上肇》的后记中有如下一段剖白:

第二次相遇,是研究生毕业后不久。因承乏岩波书店版“中国诗人选集第二辑”《陆游》的注释,整个夏天都沉浸于陆游的万首诗中。当时,陆游诗作的日文注释,值得信赖的只有铃木虎雄的《陆放翁诗解》和河上肇的《陆放翁鉴赏》。我早就知道河上著有《鉴赏》,但总觉得并非出自专业人士之手,便未足够重视,不曾仔细研读。然而,尝试通读之后,我深刻体会到,非专业人士的水平绝不可小觑。不过,河上先生所选陆游的诗大多为其晚年闲适之作,与我所选重复者甚少。其后在《陆游》(1962年)的解说中,我只简单写道:“河上肇氏战时身陷牢狱之际,熟读放翁晚年诗文,随性作注。其草稿于战后题作《陆放翁鉴赏》上下册刊行。所选多为晚年闲适的诗篇,有时加以马克思主义者的观察。”不过“战时身陷牢狱”云云,并不准确。可见当时我的解读仍很浅薄。

《陆放翁鉴赏》从陆游一万首诗中选了约五百首,如吉川、一海所说,确实大都为平淡、闲适之作。这一点,随便翻览《鉴赏》即知。比如,陆游有一首《早秋》:

落魄巴江号放翁,斯名岁晚亦成空。

酒醒遥夜孤舟雨,睡美清秋一榻风。

骇浪千重无死地,神丹九转有新功。

云端不遇飞仙过,谁顾幽人寂寞中。

怎么读,都透露出一副慵闲寂寥的情态,而这大概是出狱之后河上肇的心境。当然,必须强调的是,这只是有着赫赫之名与至高追求的河上肇暮年归隐的情状。在《陆放翁鉴赏》中,河上谈了他对陆游的认识:

对放翁的诗逐渐熟悉后,有三个面向格外显著。其一,如他的名句,一竿风月老于江湖所体现出来的,是红尘之外的一位诗人。然而,倘若他只是吟风弄月,我不会有多少兴趣。毕竟,放翁还有志士的一面,他的胸中蕴蓄着经世家的气概,至死未休。其诗中屡屡出现功名的字样,反映了他的爱国热忱。其三,则是作为道学者的一面。如赵翼《瓯北诗话》所述,“放翁自蜀东归,正值朱子讲学提倡之时,放翁习闻其绪言,与之相契。……时伪学之禁方严,放翁不立标榜,不聚徒众,故不为世所忌。然其优游里居,啸咏湖山,流连景物,亦足见其安贫守分,不慕乎外,有昔人‘衡门泌水’之风。是虽不以道学名,而未尝不得力于道学也。”……

接着,河上吐露了肺腑之言:

如序言中所交代的,我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信奉唯物论。然而,我始终秉持这样一种立场:除了研究外物、并以之为现象映现于内心的科学之外,还存在一门特殊的学问(姑且名之为道学)——以自己的内心来认识自己的内心。与之同时,我认为儒教、佛教、乃至基督教,其核心思想都包含这种“道学”。因此,对于自古相传的道人,我一直怀有崇高的敬意。兼具诗人、志士、道人三个面向的陆游,愈是深入接触,便愈觉其可亲可爱。在左翼文献悉数被官方没收的当下,我尤其感激这段邂逅。

河上肇著《陆放翁鉴赏》

六十始学诗

据说,1929年秋天曾有过这样一则流言:时年五十岁的河上肇,作为“赤色教授”事实上被京都大学“追放”,亦即在官方的压力下不得不递交辞呈。随后,他被北京大学聘为唯物史观讲座教授。这个传闻真假难辨,但似乎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无论如何,河上肇的离开京大,和陈独秀的1919年脱离北大一样,都开启了他们人生的新篇章。

1933年初,河上肇在东京中野区被捕。约莫一个月后,河上给夫人写信,其中留下了他的第一首汉诗《无题》:

年少夙钦慕松阴,后学马克斯礼忍。

读书万卷竟何事,老来徒为狱里人。

这首诗不合韵律,平仄亦未臻完善,并非成熟之作,但显然继承了“诗言志”的古老传统。诗中“马克斯”即马克思,“礼忍”指列宁。大意是早年仰慕幕末志士吉田松阴,后潜心钻研马列主义,读书破万卷,到头来却身陷囹圄。

1937年6月15日出狱之际,河上发表了一篇手记。“此次出狱,意味着我的马克思主义学者生涯的终结。此文既是挽歌,亦是墓志铭。迄今我作为一名学者,坚持三十年钻研所得之学术信念,一直勉力于与自己的能力不相称的事业。势单力薄的我,如今已届暮年,再难跋涉荆棘。我自认为尽了一个学者的义务,决意从此归隐,只与极少数故旧至亲往来,任由此刑余老残之身自然衰朽。作为一名退离战场的老兵,唯愿在社会一隅静度余生,但求不成为人世进步之阻障。”

毫无疑问,这是人生转向的宣言。因在狱中遍读诸家汉诗,河上似乎期望余生以诗歌自娱。不过,真正投入诗歌写作,是虚岁六十岁以后的事。直到去世,共留下了140多首诗作。1938年1月26日,河上写了一首七绝《六十初学诗》,字里行间蕴含着自谦和自负之意:

偶会狂澜咆勃时,艰难险阻备尝之。

如今觅得金丹术,六十衰翁初学诗。

作诗是一回事,对汉诗怀有兴趣则是另一回事。小岛祐马在《作为读书人的河上博士》中指出:

博士对汉诗产生兴趣,恐怕是很早的事了。大正末年,曾从我处借阅《诗韵活法》之类的书。不过,他真正开始沉潜于汉诗,应该是被逮捕到被判决期间。其时,有人送给他铃木豹轩先生的《白乐天诗解》,他读后感到兴味盎然。之后,他托夫人传话,说想读陶渊明、王维、苏东坡等人的诗,如有合适的注释本,希望能告诉他。出狱后,我们初次相见,偶然谈起此事,他评论道:有的东坡的国译本(即日译本)真是太不负责任了,假使自己能自由写作,很想略作注解。

1938年2月1日,河上肇在日记中写道:“购买如下二书。森槐南《作诗法讲话》一元,松崎天胤《汉诗自在》八十钱,均为好书。”据一海知义调查,京大经济学部图书馆河上文库所藏森槐南此书扉页有河上肇的题识——“辩证地、发展地看问题,乃此书长处。”

2月5日,河上作了五言绝句《不卖文》,贫贱不移之志油然可见:

守节游方外,甘贫不卖文。

仰天无所愧,白眼对青天。

这首诗也出现在《自叙传》第四册“出狱前后”末尾,不过文字略有差异。在《自叙传》中,“方外”为“世外”,“青天”为“青云”。

10月20日,七绝《天犹活此翁》基本定稿,堪为名作。诗前是用日文写的小序,译为中文如下:

昭和十三年(1938)十月二十日,迎来五十九岁生日,想起五年前的今日。那天,我被小菅监狱收容。当时下着雨,风很大,我身着薄薄的囚衣,冻得瑟瑟发抖,戴着手铐坐在押送车里,渡过离小菅很近的荒川。当时的情景至今难忘。乃赋诗一首,赠友人堀江君。诗中“奇书”是指埃德加斯诺的关于中国的新著。今天也和当年一样下着雨,却不冷。早上买了花,置于书斋。晚上,家人为我做了红豆糯米饭。

在这段饱含感慨的短文后,是如下二十八字:

秋风就缚度荒川,寒雨萧萧五载前。

如今把得奇书坐,尽日魂飞万里天。

大约一周前的10月12日,河上在日记中写道:“数月前,从堀江君处借得EdgarSnow的《红星照耀中国》,首先读了毛泽东谈话笔记《论对日战争》(On War with Japan)这一节。读来颇有趣味。已有五年多不曾接触外文书了,今天重拾此卷,确信仍有阅读能力,快慰之极。”

一海知义认为,这首诗藏有三个“隐语”。其一“奇书”,河上自己作了解释,即《红星照耀中国》(又译《西行漫记》,Red Star over China)。其二“万里”,指代中国。其三,题目“天犹活此翁”,典出陆放翁的《寓叹》“心已忘斯世,天犹活此翁”。

关于“奇书”,可稍作补充。1937年6月15日,河上出狱,半个多月后,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其后,河上肇通过门生故旧获得了美国记者关于中国革命的报道,除了斯诺的名著,还有史沫特莱的《中国在反击》(Agnes Smedley, China Fights Back)和斯诺夫人的《续西行漫记》(又译《红色中国内幕》;Helen Foster Snow, Inside Red China)。1938年9月24日河上日记:“读《改造》译载的毛泽东的论文。为什么在日本,像他那样对未来高瞻远瞩、条理清晰的论文一篇也没有!”一个月后的10月26日,河上致信小岛祐马,极力称道斯诺的著作,认为“著者虽未自称马克思主义者,但他对共产主义无疑有着同情和理解”。

通览河上肇诗集,可以说他的汉诗基本上不是战斗的诗篇,而是休憩之作。更准确地说,是战斗之后的休憩之作。这一点,和他所选的陆游的诗篇大体相类。

表面上看似平平淡淡的闲适之作,倘若参照时事,顷刻间意蕴变得丰赡起来,稍一咀嚼,别有风味。例如,1938年8月10日,河上有《描竹林孤月之图、题诗、赠人》:

贫居无所有,聊赠画中诗。

竹林孤月度,来听草虫悲。

开头两句让人想起六朝陆凯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在8月4日的日记中,河上写道:“陆军大将荒木成为文部大臣,说帝国大学的校长、学部部长、教授的任免由大学承担,很难尽到辅弼的责任,他这番言论引发了争议。在只是事实报道,新闻杂志也会被禁的今日,对日本社会经济状况作严肃的科学的批判,自是不可能被允许。就社会科学领域而言,企图坚持真正科学研究的大学非但毫无价值,其存续本身简直有害。事态将如何发展,且拭目以待。”

对此,一海知义指出,如此义愤填膺,与诗画中的闲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这也是河上的日常。而河上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他在陆游身上看到了这种矛盾,在《陆放翁鉴赏》中屡屡言及。

再如,珍珠港事件爆发半年前的1941年7月16日,河上如此“述怀”:

宛如萍在水,从风西又东。

此是鄙夫事,学者那得问。

丈夫苟志学,指心誓苍穹。

惟要一无愧,何必问穷通。

困睫瞢腾老,耳聋心未聋。

寄语世上轻薄子,莫拟瞒此避世翁。

这首诗里有悲戚,有无奈,有自嘲,有愤懑,有慷慨激昂,有孤高傲岸。

对于河上肇的汉诗,吉川幸次郎评价颇高。他在《河上肇博士的诗歌》一文中指出:“昭和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的《洛北法然院十韵》,和同年七月七日的《自画像》,乃集中的白眉。”《自画像》有二十韵,即四十句,是河上肇汉诗作品中篇幅最长的力作。囿于篇幅,权且割爱。此处抄录《洛北法然院十韵》,与读者共赏:

闻说千年昔,法然此开基。

十载重曳杖,三叹聊赋诗。

都塵未曾到,湛寂无加之。

修竹掩径并,瘦松带苔敧。

池底红鲤睡,岭上白云滋。

深院昼犹暗,仏灯如萤熙。

地僻磐韵净,山近月上迟。

绝不见人影,时有幽禽窥。

春雨椿自落,秋风枭独悲。

酷爱物情静,斯地希埋尸。

此诗定稿于1942年2月26日。去年年底,即1941年12月24日,河上在日记中写道:“今日晴好如春。午后独自曳杖访东山法然院。……远处隐约可见佛像,左右灯明如萤。……余初来京都,造访此寺,曾想倘若我死后,与至亲好友相约,丧事从简,埋葬于此。此后离开京都,风尘间彷徨十有二年,未曾料今日到得此寺,感慨不少。”

1942年12月3日,河上为此诗附了一则短文:

作此诗时,以为法然院中并无墓地。而后听闻该处竟有若干名家新墓,三井家的坟茔亦迁于此,方觉埋骨终须故里。

据福井孝治回忆,“先生对法然院的风景甚是热爱。数日后,拜收先生的汉诗。这是一篇充满意趣的长诗,从中可知先生放弃了埋骨法然院的念头。法然院作为净土宗的寺院,寺格极高,安葬于此费用甚巨。和田冰谷博士在此选定墓地时,先生才有所耳闻。‘我们这样的无产阶级,无论如何负担不起啊’,先生微笑着说,话语中带着些许凄然。”

幸运的是,河上肇去世十年后,在亲友门生的努力下,终于实现了永眠法然院的梦想。

河上逝世于1946年,而在死前两年,他似乎一直估摸着死期的降临。作于1944年8月14日的《题写真》就坦露了这层意思:

六十六年逆浪中,尚赢衰病老残躬。

昭和廿年正月后,不知几度值春风。

后两句化用了陆游去世前夕所写的《未题》:“嘉定三年正月后,不知几度醉春风。”

昭和二十年(1945),河上肇六十七岁。4月2日,有《辞世试作》:

六十七年波澜多少,

上不愧天莞尔就死。

一个月后的5月4日,河上“拟辞世”:

多少波澜,六十七年。

浮沉得失,任众目怜。

俯不耻地,仰无愧天。

病卧及久,气渐坦然。

已超生死,又不系船。

最后一联典出苏轼《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到了年底,12月4日,再次“拟辞世”:

多少波澜,六十八年。

聊从所信,逆流棹船。

浮沉得失,任众目怜。

俯不耻地,仰无愧天。

病卧已及久,气力衰如烟。

此夕风特静,愿高枕永眠。

一个多月后的1946年1月30日清晨,曾经叱咤风云、暮年沉醉于遣词造句的诗人、志士兼道人河上肇与世长辞。

法然院河上肇夫妇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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