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六年时光匆匆而逝,再度携团来沪的京剧艺术家李宝春先生已是75岁高龄的老者。然而虽至暮年,依然壮心不已,10月25日、26日,李宝春带领台北新剧团为主的青年表演团队,在宛平剧院推出了他担任编剧、导演和主演新编京剧《戏里戏外》,展现出他一如既往的拼搏精神,以及试图在传统与现代之间闯出新路的勇气。
不出所料的是,《戏里戏外》呈现出老一辈艺术家的审美旨趣和忧患意识;出人意料的,这部作品竟能“一戏两看”,整整三个小时的作品,几乎可以完整地切分成两个小时的新编戏部分和一个小时的传统折子戏部分。
是古今互文的京剧实验,还是古为今用的京剧混搭?这样的创作方式,固然可以折射出李宝春大半生中西合璧的国际视野,却更彰显出作为梨园世家传承者的他,在用生命唱出英雄黄昏的倔强之歌。

李宝春
英雄的黄昏
对于从中国宝岛台湾而来的戏曲剧团,大陆观众始终抱着宽容欣赏的态度,热情接纳之,鼓励之。但台湾京剧面临的人才断层、技艺短缺、团队稀少问题却一直是客观现实,需要依靠大陆这边的教学和人才引进,形成彼此融洽,密不可分的教学相长关系。
因此,本着两岸一脉相传的亲情,血浓于水的手足情,中国台湾作品来大陆必然受到观众们真诚欢迎并引发话题热议,京剧《戏里戏外》也是如此。
得知李宝春即将回到阔别已久的上海,从民间戏迷到高校学者,总有观众欣欣然渴望一睹风采,自然不会用严苛的标准衡量《戏里戏外》,也自然地过滤了新编戏部分离奇的情节,过多偶然的故事,京剧戏歌杂糅的角色,还有演员偶尔迸出的台湾腔韵白。
出身于梨园名门的李宝春,有跟随严父李少春学戏的韧性,有曾经远走美国的冲动,也有留在中国台湾办剧团的决心,更有对编、导、演的执著钻研的毅力,他亲自创作《杨月楼》《项羽和两个女人》《清辉朗照:李清照与她的二个男人》等作品,在大陆巡演。
坦率而言,其编导能力不足以与深厚老练的表演艺术高峰相提并论,大陆观众自然颇为包容,但是至少说明了李宝春永远不服输不服老,一直燃烧着旺盛的生命力,跟随时代浪潮创作跨界艺术、音乐剧等作品,用实验创新精神解读古人、对话伶人。
京剧《戏里戏外》正是李宝春骨子不灭的梨园世家情结的外化。他把此生对家族、对京剧、对晚辈倾诉的肺腑之言,丰丰满满地渗透在剧情里,写就送给千古伶人的胆剑篇。透过文学性积贫积弱的剧情,观众还是能体悟到李宝春火热的拳拳爱戏敬戏之心,以及恨不得舍身填海的救世气概。
尽管舞台呈现的艺术水平和创作初心已经分道扬镳,但是《戏里戏外》体现出的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所思与所做的落差、付出与反馈的落差,岂不是形成一幅悲壮的画面——英雄的黄昏?
李宝春扮演了一位人品修养和艺术涵养堪称完美的老父亲,“庆成班”班主程孝天,毋庸置疑,这位老父亲就是传统京剧艺术的代表,把拣来的女儿程天慈养在纯净无瑕的京剧象牙塔中,而她的亲娘梅莹竟在戏班中当佣人,却不敢相认;不出意外地,程天慈迷恋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叛逆离家,被卢步伟局长花言巧语诱惑,但是她很神奇地巧遇贵人,拿到局长贩毒的证据并顺利曝光。最终长辈谆谆教导,晚辈洗心革面,父女相认紧接母女相认,号啕痛哭,唱腔催泪,恶人得报应,好人终团圆。
可见《戏里戏外》的新编戏部分是典型的正直家长挽救失足少年模式,在当代青年观众看来,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传统家长的自说自话、自我安慰。

《戏里戏外》剧照
但是当李宝春孤注一掷、全力以赴演绎他的理念时,又令人感叹。他极其认真,在程孝天人物塑造中倾注他培养京剧接班人时的真实写照,呕心沥血盼孩子成材,担心外界的诱惑污染孩子的纯洁心灵,孩子离开后又盼望他们回来。他内心深处住着一位诚惶诚恐的老父亲,是站在传统京剧艺术破旧的大门前,孤独的麦田守望者。
程孝天梦中遇匪徒包围的打斗戏份,李宝春依然身手敏捷,以脚踢起地上的刀并顺手接过,这一瞬间简直是《野猪林》中李少春神韵归来,虎父无犬子,诚哉斯言。
李宝春付出后半生的倔强,成为了孤勇者,令人观看新编戏部分时产生的心绪,与其说是怜悯,不如说是敬重。

《戏里戏外》剧照
青春的黎明
当观众看过了时而唱音乐剧的梅莹,时而说相声惯口的刘经理,时而唱京歌的程孝天,听到交响乐主题曲,以为《戏里戏外》是部跨界艺术时,连续的传统折子戏串演竟然点燃了全场的气氛,顿时人声鼎沸,叫好声不绝。
于是观众感慨:原来台北新剧团的传统戏如此精彩,为何不直接演出折子戏专场呢?
但是,若只演传统部分,也许不会带来喜出望外的观感体验,正因两个小时的新编戏作为对比映衬,才突显传统戏的唱念做打几经前辈艺人锤炼,早已臻至化境,无一处念白多余,无一处动作过分,传统京剧文武场三大件的伴奏亦是相得益彰。
并且人们观看传统戏,不必转动脑筋分析其思想是否深刻、情节是否妥当、逻辑是否合理、歌舞与故事是否搭配,因为传统戏的故事早已了然于心,只要聚精会神地欣赏,便被带入纯粹的无目的性审美场域。

《戏里戏外》剧照
除了整部剧开头的《打渔杀家》一个折子戏之外,程天慈与养父亲娘团圆之后,“庆成班”旋即开始了演戏模式,随后一口气演出了《扈家庄》《钓金龟》《游园》《长坂坡》《汉津口》五个折子戏。没有台湾口音,没有了现代戏份,青春一代的台北新剧团演员瞬间精气神十足,个个光鲜亮丽,铆上了全身气力,手眼身法步无不稳扎稳打,规规矩矩。
其中扮演扈三娘的余季柔身手功夫了得,看得出是个平时肯吃苦肯练功的刀马旦。抖翎子跑圆场如行云流水,鹞子翻身干脆明快,下腰显示出很强的身体柔韧度,高难度的“屁股坐子”也是自如完成,弹跳而起,盘腿落地,颇显刚健。舞动长枪唱起【水仙子】,载歌载舞竟是一气呵成,音色圆润嘹亮,气息稳定,听不出大幅度的喘息,仿佛这位姑娘丝毫没有疲惫感,实为功力强悍,是文武兼备之才。
《钓金龟》以老旦的唱腔取胜,演员的唱功干净清澈,节奏清晰,高低音不挡,没有拖泥带水之感。饰演程天慈的演员孔玥慈,在《游园》中展露了她的昆曲才华,一招一式皆含蓄唯美。
而李宝春则以《汉津口》压大轴,红净扮相饰演关公,75岁高龄的他散发着岁月沧桑积淀的醇厚韵味、强大气场,提刀跑圆场竟是虎步徐行,每步如同雕像,正所谓高级的做功不在于外在的张扬,而在于内在的克制,以静制动,以缓制急。李宝春一辈子积攒的艺术修养在举手投足中得到极大的释放,也令观众感到极大的酣畅。

《戏里戏外》剧照
传统折子戏部分足以令人改变对新生代中国台湾京剧演员的印象,经过大陆老师对中国台湾三十余年密切的交流和教学,成长起来的80后、90后演员们接受了系统的培训,正在弥补曾经的人才断层。并且他们有上进心,有谦虚好学的能力,后来者能居上,也许可以守住传统戏之根基命脉,在前辈英雄的光辉渐渐远去的幕落之时,青春一代的黎明光辉,亦在悄悄升起。
而这些,与李宝春为代表的艺术家传道授业解惑密不可分。青春力量的崛起,确实是京剧《戏里戏外》的戏外现实版本。至于将来他们主创的新编作品如何,是更偏向继承传统,还是新旧杂糅抑或推陈出新,很让人翘首以盼。
(魏睿 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24级剧本创作与编剧理论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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