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释肖斯塔科维奇作品,已成为西方古典音乐领域的“显学”。苏联钢琴大师尼可莱耶娃曾提到他是一个“简单的人”,而有评价家认为肖氏音乐的丰富与厚重不亚于马勒,是“20世纪人类残酷命运的一面镜子”。
长期以来,受所罗门伏尔科夫《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一书中冷战思维的影响,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被以西方所塑造的“离经叛道”“反抗”等形象进行了夸张式解读,反而离真实的音乐家越来越远。
如何理解肖氏音乐“双重编码”中的纯粹与复杂,同时祛除政治镣铐与文化镣铐,成为诠释肖氏作品的一大难点。而肖斯塔科维奇《降E大调第九交响曲》,恰是笔者所认为肖氏交响曲创作中最具音乐家个人符号特征的作品,也是音乐语言最富现代性的作品。

11月8日,上海交响乐团在余隆总监的执棒下,以这部惊世之作,为乐团本乐季肖氏“战争三部曲”画上圆满句号。与“肖七”“肖八”最大的不同是,“肖九”——这部曾被赋予无限期待的歌颂苏联伟大卫国战争胜利的作品,却以类似室内乐的配器规模和莫扎特式的开篇,一反“唯有宏伟的史诗中才有悲剧”的固定印象。“肖九”的独特之处在于,同样可以用“幽默”来展现悲剧。
余隆凭借其精准的声部提示、有效的韵律调动和灵活的声响塑形,将作品中丰富且冲突性形象予以勾勒。嬉戏姿态开场的短促弦乐、接踵而至的乖张管乐、不协和的跳音上行,确能给人一种小丑般的逗笑感。
但值得注意的是,余隆的处理并没有刻意在速度转接处以压缩、强调的方式渲染反讽与戏谑,而是通过进一步压实和声,经由显著的动态驾驭和清晰提示,让音乐的基调更显明朗昂扬。这或许才是最接近肖氏创作初衷的诠释——并非要以佯作怪诞的嬉笑来嘲讽战争的胜利,而是对于战争本质的洞悉以及对其崇高叙事的复义性。
用“幽默”来展现悲剧,我以为是诠释“肖九”的主基调。木管在其间发挥了重要作用,尤其体现在大量碎片化乐段中的单兵拉练。当晚乐队各声部皆有出色表现,短笛、大管等,尤其是第二乐章中的温暖而又带着辛酸的单簧管等,音色干净纯正,表情丰富,且声部间形成了富有生气的对话。
如何以用“幽默”来展现悲剧,余隆亦有自己的独到理解。第二乐章当管乐与弦乐的两个主题形象相互交织时,余隆将辛辣交给管乐,自己则专注于弦乐哀忧之情调的挖掘。弦乐部通过余隆微妙手势的“拿捏”,赋予了节奏弹性,使这份哀愁显得更为浓郁。
第三乐章的谐谑曲,在余隆的排兵布阵中,各声部棱角分明地唱起略显疯狂的欢庆之歌,然结尾的厚重弦乐使音乐的基调陡然沉重。第四乐章中铜管恐怖阴森的葬礼进行曲和大管悲痛的挽歌,是作品中悲剧感最为沉重的片段。这既是对亡者的哀思,也象征着战争所带来的死亡在尘世间并没有远离我们。短暂幽默后的这股悲壮洪流,令人仿佛从虚幻的梦境中重返战后满目苍夷的大地。

余隆强调方向性指引的手势中,紧随其后的第五乐章,各声部配器的个性进一步施展,声部线条明确且戏剧性更强。至铜管齐鸣的高潮处,余隆速度猛然加快,孔武有力地协调着各声部的轮番切入,将尽情扩张着令人窒息的狂暴之舞,直奔旋风般的结尾。幽默、嘲讽、悲痛、喜悦,种种语汇,在这股“冲击波”中齐声呐喊,振聋发聩。当战争彻底摧毁美好一切的时候,当遭受现代性语境下生存困境的威胁时,我们如何确保自身的完整性,理应是“肖九”的当代价值。
拉赫玛尼诺夫与肖斯塔科维奇,作为二十世纪俄罗斯音乐最伟大的两位巨匠,各自代表了俄罗斯音乐的两个重要阶段。如果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是人类硝烟与废墟中“鲁迅式的呐喊”,那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则是在无边迷雾中激励呐喊的温热之光。
当晚的下半场拉赫玛尼诺夫《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则是拉氏辉煌时期的一部杰作,由刘孟捷钢琴主奏。
刘孟捷是柯蒂斯音乐学院第一位亚裔钢琴教授,培养过郎朗、王羽佳等一批蜚声国际古典乐坛的钢琴家。他曾因罹患免疫系统疾病被断言舞台生涯终结,最终凭借超人的意志力与不懈的治疗重返舞台。这段浴火重生的经历为他深入拉氏作品的骨髓提供了难得的视角。
在一次采访中,刘孟捷曾谈道,他始终被拉赫玛尼诺夫“在绝望中仍保有温度的力量”所感动。对于他而言,“拉三”不仅是技巧的挑战,更是一种生命哲学的共鸣:“演奏这部作品,就像一次精神的跋涉。你必须先经历孤独,才能理解光的方向。”

伴随着乐队稀疏缓慢的前奏铺垫,刘孟捷八度音程的进入平和温暖,轻柔的触键不失内在气力的维持。刘孟捷弹奏的拉氏,正因此多了分精神性的内涵。在速度的处理上,刘孟捷变化较多,似乎没有逻辑,但明确的直线导向融情入理,令刘孟捷的琴声有着“静水深流”的厚重和感人。
厚重铿锵的咆哮式华彩段落,刘孟捷并未火力全开,以大动态推进过程中以情绪作为优先,甚至牺牲了个别音节的准确,但却赢得了更悠长的气息贯通与更明确的目标导向。而余隆的指挥在音量和节奏控制上尽可能突出钢琴的主线条,这为刘孟捷的尽情发挥提供了很好的铺垫。
至第二乐章,刘孟捷的音色兼蓄柔情如水和坚如磐石,浣洗出伤逝婉转的悲歌,坚毅又抒情。而乐队哀愁婉转的弦乐如天鹅绒般顺滑,美不胜收。第三乐章钢琴几度以极快的切分节奏奋力推进时,刘孟捷可谓是投入了最强力,纵情于与乐队的交织,情绪饱满高亢,如凤凰涅槃的宏大气势令人深受触动。返场加演的拉赫玛尼诺夫《e 小调音乐瞬间》和格林费尔德《维也纳之夜》(改编自小约翰•施特劳斯 《蝙蝠》),则更多展现出刘孟捷在技巧和音色上的“珠峰之旅”。
回望当晚演出,悲剧与苦难贯穿始终。余隆与刘孟捷各自以独到的视角,深入肖氏与拉氏作品的精髓,既展现出对复杂多义的音乐语汇的完美驾驭,更为当代个体的生存性困局提供了音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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