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外婆给母亲打电话,说自己恨不得“一脚去了”。我被吓得嘴里的油条都没叼住,生怕漏听什么要紧的信息。母亲却不慌,细问她发生了什么。原来不过是和小姨为了些“该谁收的衣服没收,该谁扔的垃圾没扔”的小事儿拌了嘴。外婆说不过小姨,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找个人评评理,顺便哄哄她。
不过,最能哄她的那个人,已经离开十年了。
我们常去看外公,除夕、清明、冬至……有时是外婆想他了,有时是小辈梦到他了,都会去陵园和他说说话,叫他“放心”。上回去时,外婆站在他的碑前,弓着背,双手合十,喃喃低语。我们识相地退到一边,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远远望去,她专注的样子,像是真能透过那冰冷的石碑,与照片里的人对话。忽然,一阵风毫无征兆地卷过来,地上的草屑打着旋儿,外婆惊喜地转身向我们宣布:“刮了这么大一阵风!你外公想告诉我他听见了!”我们觉得好笑,那是外公,又不是雷公。
但那阵风似乎真的吹进了她心里。等我们赶到小姨家“救火”时,她的气已顺了大半,正以同样的姿势站在外公的照片前,低声念叨些什么。仔细一听,竟是在“告状”:
“真狠心的老头,丢下我一个人……”
“我哪里管得住你两个女儿,一个个都要把我气死。”
我忽然想起,这种“告状”其实是她日复一日的功课。
我常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窗前,戴着老花镜,在一个线圈本上写着什么。我一靠近,她就利索地合上本子,执拗地守着里面的秘密,我至今不知道她写了什么。但我猜,一定有不少写给天堂的、长长的“告状”,藏着她不曾说出口的琐碎,还有比说给我们听的,更深的思念。
外婆常说,十年了,外公一次也没来过她梦里。一边嗔怪他狠心,一边又替这个已故之人开脱:“你外公是怕我会伤心,才不来见我的。”我们忙附和:“是呀,外公最怕你难过了。”她被哄得很开心,三下五除二,“吸溜”光了手里的奶茶——是的,外婆爱喝奶茶,市面上新出的口味她都要品鉴一番,最钟爱的是“伯牙绝弦”。
为了哄她开心,我提议点个奶茶喝。她说行,要三分糖的。顿了一下,她又说:“多点一杯吧,我想喝两杯。”
我说好。其实我们都知道,多出来的那一杯,是要给谁的。
外婆其实并不是溺在思念里的人。外公走了十年,她把一辈子的劲儿都攒在这十年里了,像是在向谁证明:“你走了,我也得好好活。”
她八十多岁的年纪,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不在话下,连和我这样的年轻人一起徒步也游刃有余。在瑞士采尔马特的山上,明明有惬意的火车直达,她却执意提前一站下车,自己徒步走上山顶,理由是:“坐火车那能叫来过吗?那叫路过!”她一路走走停停,不是累了,而是在挑一块中意的石头,带回去“留个念想”。她最终选了一块,用餐巾纸包好,藏在上衣口袋里。几天后,她却忘了那团纸里有什么东西,手腕一抖,那块“阿尔卑斯山的念想”就落进了垃圾桶。后来她安慰自己:“等缘分到了,还会再碰到的。”
即便语言不通,她依旧穿行于世界各地的市集。她曾在迪拜的市集看中几个彩绘玻璃盘,便用沪语同阿拉伯人砍价。对方听不懂她的话,却看得明白她的手势。经过几轮鸡同鸭讲却又心意相通的拉锯后,阿拉伯人“痛苦”地挥挥手,以示“贱卖”。外婆得意地挑选了五六个不同款式的,说这个给她的阿妹,那个给她的老姐妹。
有时她又“倔”得很有“规矩”,明明热衷于留下“到此一游”的照片,却坚决不肯再和我们拍一张全家福;明明爱把自己倒腾得时髦精致,却只肯穿白色的皮鞋。我们不知这里头是否有某种古老的讲究,也不敢多问。毕竟有些意义,只能她自己知道。
她的热闹,是逼自己往前走;她的埋怨,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日子推着她往前走,思念却轻轻扯着她——两条看不见的绳子,一条把她拉进当下,一条系着过去。
可这股劲总有松下来的时候。每当和女儿生了闲气,她就会坐到外公相片前,絮絮叨叨地埋怨起来。看着像告状,藏的却全是对外公的思念。
我忽然明白,她的热闹和埋怨凑在一起,才是一句完整的话:“你不在,我过得也很好。但如果你在,那就更好了。”
这个念头沉甸甸地落在心里,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起杨绛先生说“人间没有永远”,或许正因为没有永远,那些藏在细枝末节里的思念才更显得珍贵。
门铃适时响起,打断我的思绪,是奶茶送来了。
外婆端起一杯,放在外公的照片前,然后才拿起自己的那杯,慢慢地喝着,不说话,只望着窗外,像在等一阵熟悉的风拂过。
窗外的树叶一动不动,但这满室的甜味里,风早已来过千遍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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